他感到有什麼人在拍他的背,於是直起身來,轉過頭去。是窟雯,她笑著看著他。“哇,你終於醒啦。再不醒過來我就打算叫救護車了。”是她一貫的拐彎抹角的語氣。 他對著她眨了眨眼,無聲地轉向另一側。窗外的夕陽在遠方的天際線上熊熊燃燒著,層層疊疊的火燒雲如同洶湧的潮水湧向這邊,然後逐漸在深藍色的天空之中蕩漾開來,與後者融為一體。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嗎?他看向課桌,心中對於看見窟雯的安心與對於自己身處何處的不安交織在一起,久久不能平息。 “看啥呢?睡傻了嗎?”他又一轉頭,恰好對著湊上來的窟雯,兩張臉差點就撞在一起了。“哇,你乾什麼湊那麼近!”他連忙別過身子,假裝生氣地大吼了一聲,一半是為了叫醒自己,另一半是為了掩飾害羞。 “你看窗子看得那麼出神,我也想看看了。”窟雯走過他的身邊,站到了黑板前麵,“快收拾書包吧。對了,別忘了把桌子裡的垃圾帶走,你明天就要去夏令營了,我記得兩個禮拜都不回來吧?”不帶走垃圾的後果,就是下個禮拜做在這個位置上的同學要擔負起運送垃圾的責任。為此,他和查碑已經講過好多次了,但是查碑仍然我行我素。 他有些晃神地看著窟雯,不情願地將那些紙團兒捏在一起,扔進垃圾桶裡,然後走回自己的座位收拾書包。期間,窟雯一直圍繞著講臺來回踱步,好像在秘密謀劃著什麼。有好幾次,查碑感到一股復雜的視線從前方飄過來,可是抬頭一看,隻能看到窟雯用粉筆在黑板上畫著小人。 “其他的人呢?”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試圖回想那個在下個禮拜會坐在他座位上的同學的臉,可是大腦裡隻有一片空白。 窟雯眨眨眼,好像並沒有意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沒有其他人了。”她依舊沒有停下腳步,隻是用黑板擦擦掉了塗鴉。 他進一步問:“放學回家了?” “唔嗯。”她含糊其辭地哼了一聲。過了幾秒,她才接上一句:“哎喲,你怎麼這麼慢啊,買零食的店都要關了啊。” “馬上好了。”將書本放進包裡好像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耗費了足以供一顆星球從出生到死亡所需的全部時間。他感到自己四周的空氣凝固成了粘稠的膠質,費力地進行著緩慢的動作。 就在他把最後一本教材塞進書包、把它背起來的時候,窟雯也像是下定了決心似地,朝他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走,走吧?”他企圖繞開她,走向教室的門,卻被窟雯擋住了。“這個,給你。”她一改平時的風格,向他伸出右拳。 “啥玩意兒?” “你先收著。”他無奈地攤開手,接受她的贈物。一塊不規則形狀的硬質玻璃,裡麵封印著一朵深紫色的乾花,七片鋸齒狀的花瓣,盛開在一小根墨綠色的藤蔓上。 “這啥,鎮紙?臨別禮物?”他把它舉起來細看,卻被她一把拉住。“你以後會知道這是什麼的。現在,答應我一定要保護好它。” “搞那麼嚴肅做啥,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你答應我。” 夕陽之下,窟雯的臉有些看不清,但是不知為何,查碑知道她此刻無比地認真。“好的。”他也情不自禁地答應下來。 “你重復一遍我剛才說的話。” “呃...哇,你終於醒啦...” “不是,太早了,”她笑得有些泄氣。他也跟著笑起來,一開始聲音很小,但是漸漸變大。到最後,兩個人都笑得前仰後合,人仰馬翻,打破了原本嚴肅的氣氛,“我最後一句。” “我答應你,一定會保護好它。” “這可是你說的,我聽見了。”陽光沿著順時針旋轉了起來,四周的背景也開始逐漸淡出。對此,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種破碎感。“來見我,聽懂了嗎?”最後,他聽見她虛無縹緲的聲音,像是從遙遠時空的另一端傳來。 “我等你。” 他再次驚醒過來,冷汗直流,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下一秒,幾雙大手撲過來,死死地按住他。“巫醫生,他醒了!”有人在他的右耳邊喊道。 他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扭動著,沿著他的血管和淋巴上躥下跳,所經之處皆傳來冰冷的針刺感。下一瞬間,無數奇異的景象在他眼前閃現。所有星辰皆晦暗不堪,唯獨月亮愈發鮮明和巨大,前一秒還隻是掛在天邊的一個小點,後一秒卻已經占據了他的所有視線範圍,他甚至能夠看清上麵死火山的位置。 一道細微的裂紋出現在月亮的身上,垂直於地麵。很快,黑色粘稠的液體便從這裂紋之中汩汩而出,掉落到地麵上,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伴隨著裂紋不斷向前延申,液體的量也越來越大,終於形成了一股巨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在空氣中形成一團濃密的霧氣,淹沒了四周的一切,也淹沒了他。許多張麵孔出現在他的周圍,吳青鵬的眼睛瞪到最大,無數的藤蔓從他的舊傷疤之中蜿蜒蛇形,將他的臉切割成數塊。蠻子健碩的身體像氣球一樣癟了下去,蝸牛則緩緩從其間的空洞之中蠕動著爬出,互相吞食,將硬殼融化成黏糊糊的體液。醫生倒在地上,一對對翅膀從他的後腰處伸展開來,翅膀上麵還有翅膀,最終壓垮了他,將他變成了一隻羽翼豐滿的毽子球。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類與非人類,他們在黑色的液體之中翻滾、尖叫,變成驚駭可怖的模樣,發出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隻有他靜靜地仰著頭,欣賞著月亮的崩潰,彷佛是在欣賞另一個新生命的誕生,為它喝彩。 終於,在某一個瞬間,一切聲音、感覺和圖形皆消失不見,他疲憊地睜開了眼睛。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濕的前額上,黏糊糊的。他的四肢全部被鎖在床旁的鋼管上,動彈不得。 “編號E3920-c,生命體征穩定。第三次接觸測試,開始。” 一個女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試圖轉過頭,隻發現脖子和胸口上碗口粗的鐵鏈和鋼板,以及視線死角裡一個模糊的身影。 一大塊黑色與白色出現在他的麵前。過了好久,他才反應過來,那是防化服。“汙染”剛剛爆發時,隨處可見這樣的防化服,在很長時間裡,它都是希望還存在著的證明。 他聽見防化服裡發出一串模模糊糊的聲音,像是在和他說話。 “恭喜你,你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