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黃墻黑瓦邊的一顆大樹底下,一名中等身材的僧人正躬身拿著一把長柄竹絲掃帚不緊不慢地掃著腳下的落葉碎枝。 “當~”一記悠揚的鐘聲陡然響起,如海浪般緩緩傳來,蕩人心底。僧人仰起頭來,露出一張相貌頗為普通,乃至平平無奇的臉龐。十八九歲年紀,麵色微黃,下巴微須,額頭不寬不窄,兩旁太陽穴微微凹陷,兩道微濃的眉毛,微挺的鼻梁上綴著半顆芝麻粒大小的黑痣,下方嘴唇微厚,予人以穩重的感覺。 年輕僧人瞇起單眼皮眼睛,亮起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神采來,轉眼間,他的眼神變得虛無起來,視線穿過前方的一座座廟宇殿堂,射向了極遠處的翠綠山峰和蔚藍的天空。 “當!”又是一聲鐘響。 “唉!”僧人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輕嘆一口氣,繼而低下頭去,繼續緩緩地揮著掃把。 “慧明師兄。”僧人身後不遠處一聲輕叫聲傳來。 “慧明師兄。”叫聲加重了一些,兩個呼吸之後,呼喊之人已到了掃地僧人的身側,顯示出來人有極為不錯的輕身功夫。 慧明抬頭扭身一看,發現是服侍他師父的小沙彌,當下轉過身去,對著麵前的小和尚溫和地笑道:“止水師弟啊。” 止水匆匆行了一禮,微微急促地說道:“慧明師兄,你快隨我來,師父找你。” 慧明眉毛上抬,眼中閃過一絲掙紮之色,他遲疑了一會兒道:“好的,你稍等,我將掃帚放好。” 他低身拿起畚箕,走了幾步,將畚箕和掃帚一並放入大樹邊不遠處的一個小房間內,關上木門,上了鎖。 掃帚亂放,怕是要被其他當值的僧人給拿去,若再去雜物房領,少不得被發料的管事和尚叱罵幾句,慧明臉皮不薄,卻也受不得讓一名小和尚嗬斥。 放好了掃帚,慧明隨止水往寺院深處行去。少林寺依山而建,麵積極其廣闊,房屋鱗次櫛比,殿堂院落東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上,前前後後不下百來座。 從寺廟內最外頭的接客堂到少林寺一代玄字輩寢居的證道院有四五裡山路,兩名和尚腳步輕快,也花了不少功夫才走到師父居住的禪房門前。 止水雙手合十,站在門口低聲說道:“師父,慧明師兄到了。” 不一會兒,隻聽得“吱呀”一聲響,從門內探出一個光頭來,這僧人年約二十六七歲上下,眉目清秀,眼睛閃爍活絡,一看就是機靈多智之人,卻是少林寺方丈玄慈的弟子慧遠。 自三年前慧明的師父玄澄大師突然於一夜之間筋脈俱斷,全身癱瘓、無法動彈之後,玄慈方丈便從門下弟子中挑出一名乾練之人,由他負責玄澄大師的飲食起居。 慧遠一見慧明,瞇起眼睛,毫不掩飾地射出銳利目光,冷淡地說道:“止水,你去吧,慧明,你隨我進來。”說完轉身進屋。 止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轉身走開,慧明也不多問,拉開門進了屋內。 玄澄居住的禪房頗大,左邊放置著一張四尺寬的木板床,上麵胡亂地散放著兩床暗灰色被子,床邊擺著一張兩尺見方的木桌,斜對麵角落裡掛著一張布簾子,那後麵是放置凈桶的地方。 此時正值午後,陽光透著窗戶灑落進來,將房間照得半亮,另一半昏暗的角落處,一名老和尚坐在蒲團上,上身仰靠在一張藤椅上,歪著頭,讓人辨不清麵貌。 正是玄字輩的高僧,曾經的玄字輩第一人,號稱少林寺兩百年來第一高手,玄慈方丈的師弟玄澄大師。 “師父!”慧明輕輕地叫了一聲,也不待玄澄回答,他徑直走到床邊,抖了了抖被子,將三床厚薄不一的被子疊好,又鋪平了床單,然後拿起燭臺邊的火折子,吹起火焰,將燭臺點了起來,房間頓時變得明亮起來。 邊上的慧遠皺著眉頭,斜眼朝玄澄偷看了一眼後,徑直對著慧明斥罵道:“大白天的,點什麼蠟燭,不費油的嗎?” 自玄澄經脈俱斷之後,一直由幾名止字輩小沙彌協助慧遠照看,慧遠明麵上是來幫忙,底下卻是什麼活都沒乾,動起來嘴來倒是極其利索,這三年來,在嘴皮子上的修為倒是精進不少。 慧明眼珠子往斜下方一轉,沒有理會。他武功極低,遠不如方丈的親傳弟子慧遠高明,一套羅漢拳舞得和公園裡老頭的太極拳一般,雖行雲流水,卻緩慢至極。但他卻絲毫不懼慧遠,不僅因這裡是少林寺,打架鬥毆、同門相殘的事,在此時、此地是極不易發生的,更因他不同尋常的經歷。 “師父,您找我?” 慧明走上前去,目光湛然地看著麵前已然全癱的老人。對於曾經掌握了一十三門少林絕技,被先輩高僧稱為少林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的神僧來說,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老和尚抬起頭來,蒼白無肉的臉上露出一雙渾濁無神的雙眼,他眼珠緩緩轉動,朝弟子看了一眼,又緩緩朝慧遠看去,張開嘴,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慧遠,這幾日辛苦你了,出去休息吧,讓慧明陪著我吧。” 慧遠神情一愣,趕忙走上來,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玄澄師叔,我怎敢離開你半步,方丈師父可是下了法旨,命我好好照顧你!你有什麼話要吩咐慧明的,就直接說吧,我不會打擾你們的。” “嗬嗬……”玄澄閉上眼睛,自嘲地笑笑,“那你就好好聽著吧。” 老和尚說完,眼皮陡然一抬,雙眼變得漆黑晶亮,從中射出兩道攝人的黃色精芒直奔慧遠麵門而去。 慧遠上半身猛地哆嗦了一下,隻覺被兩股熱流射中,頭腦頓時迷糊起來,整個身體晃了幾晃,徑直往後倒去。 站在一旁的慧明看得分明,閃身上去,一把抱住慧遠,順勢將他拖到床沿邊放下,又拿了個給玄澄墊腳的枕頭放在慧遠頭下,讓他躺著舒服點。 慧明走到門邊上,將門銷插好,轉身回到玄澄麵前,臉色復雜道:“師父,你有何吩咐?” 玄澄全身經脈盡斷,功力全失,但破船尚有幾斤釘,要把一個二代弟子弄昏過去,對他來說不是太難的事情。隻是慧明見老和尚也沒抬手起身,隻是目光一瞪,便把慧遠瞪暈了,心中仍是驚訝不已。 無相劫指已可以用眼睛發射了嗎?又或這是摩訶無量? 玄澄勉力抬起眼珠,微笑道:“慧明,你終於還是來了。” 慧明看著麵前半老的少林神僧,一臉肅容道:“我不是慧明,我叫,我叫……”他皺起眉頭,努力回想,卻直感一股中暑般的頭暈惡心,過往的記憶都有,為何單隻名字怎都想不起來? 慧明用力捏了捏後頸肌肉,腦中的惡心煩悶感逐漸散去。 “我不想來的。”慧明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非常不想來。” 是的,非常不想來。 大宋朝號稱是夏國歷朝各代最繁華的朝代,但和千年後的大夏朝比,仍是無可比較。其它不說,在古代,單是沒有抽水馬桶這一項,就不是慧明受得了的,更何況還有那無邊的寂寞和對未來的恐懼。 剛來的那幾個月,對前世妻、兒和父母的思念,還有對前世平淡又舒適生活的懷念,幾乎讓他痛不欲生!若不是靠著寺內的晨鐘暮鼓,念誦佛經以鎮壓心魔,他怕是早就瘋了。 玄澄笑笑道:“可你到底還是來了,慧明,你要明白,不是我讓你來的,是佛祖讓你來的。” 慧明盯著眼前的老和尚沒有說話,畢業好多年,工作好多年,結婚、帶娃好多年的中年男子,什麼雞湯沒喝過,自己沒必要和闖蕩江湖數十載,念了一輩子佛經的老和尚打機鋒。 玄澄目光變得清明,他臉色一肅道:“慧遠中了我的無相劫指昏死了過去,兩個時辰後就會醒來,我的時間不多,之前我的請求,你答允了嗎?” 兩人之前似乎就某事討論過多次,這一次慧明依舊搖了搖頭道:“師父,你能讓我回去嗎?我家裡還有妻子父母。” 嗯,還有嶽父和嶽母。 “阿彌陀佛,”玄澄臉上現出悲哀之色,他低聲念道,“人係於妻、子舍宅,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情愛於色,豈憚驅馳。雖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門,出塵羅漢。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慧明眼淚驀地湧了出來,他道:“我妻、我子,是我一輩子的陪伴,是我奮鬥一生的支撐,我若放棄他們,離他們而去,我便不是我,我又如何是我?” 玄澄睜開眼睛,怒喝道:“你,你在家一要孝順父母,二要對妻、子溫柔和善,每月工錢悉數上交,讓一不思上進、牙尖嘴利又嫌棄你的婦人定期打發你幾枚銅錢。你心氣時常鬱悶,卻不知來自何處,隻能找個角落,靜默不語,自我檢討,暗自神傷,還不能超過一炷香的時間,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因你得早點回屋乾活!你,” 玄澄喘了口氣,續道:“你勞苦奔波,為他人忙碌,為他人過活,還自我感動,自我滿足,卻不知你如行屍走肉,一生渾渾噩噩,不曾有過哪怕片刻須彌之醒悟,你哪裡是你,你如何是你?” 說到最後,玄澄的聲音變得聲嘶力竭起來。 慧明有如當頭棒喝,他猛地一愣,瞪大眼珠怔怔地看著玄澄:“你,你怎知,怎知……” 玄澄冷哼一聲,冷笑道:“我怎知,我怎知?世間‘好’男人不都是如此這般廢物模樣?” …… 雞湯到底無肉,慧明平復心情,一臉淡然,他自然不會被玄澄寥寥數語激得熱血沸騰又或暗下決心什麼的。 他淡淡道:“我此前經歷頗多,奮鬥過,掙紮過,也激揚過,也心灰意冷過,餘生,我隻願做一個普通人,與妻兒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 世間多少人對自己擁有的一切毫不在意,直至失去他們那一刻。 玄澄眼神微微迷惘地盯著慧明,眼眶驀地濕潤起來,他搖頭輕聲嘆道:“癡兒,癡兒!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一切如夢幻泡影,徒兒,你前世那一生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眼前的一切才是你的當下啊。你性情溫和,明心見性,悟性極高,正是我要找的傳人,我這一身所學總是要傳下去的。” 慧明臉色黯然道:“師父啊,你給的,不是我想要的。你修行少林武學大半生,武功修為已是登峰造極,曠古爍今,可那又如何?不也是黃粱一夢,如夢幻泡影?為何你至今還要對這些念念不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