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失火,林九郎笑道:“好艄公,咱們去撈幾個娘子如何?” 秦艄公道:“有什麼撈的,那裡的人家自己的大船多了去了,不差咱們這一個。” 林九郎笑道:“看看佳人失色,粉黛頹頭,也不失為樂趣,哈哈。” 秦艄公調轉船頭道:“你隻要付得起銀子,隨便你。” 烏蓬船如同這靜夜的幽靈,隻有一盞枯黃的燈影,在黝黑的水麵上緩緩遊蕩著。而麵前,火光漸漸暗去,恰似煙花般絢爛後的沉寂。 林九郎望著前方,沉吟道:“ 花船高百尺,聞香識國色。 可憐焚焰下,佳人淚難得。” 心中既是惋惜,也得意自己脫口成詩。一時難以自製,不覺間流下兩行熱淚來,自顧自的痛飲一口。 砰!砰! 秦艄公大驚,心道莫非是觸礁了,又自顧自的搖了搖頭,心道:“這河裡哪有礁石?” 淅瀝一下,一隻玉手出水,潔如蓮花,指若細柳。 秦艄公一怔,急忙拉人,喚林九郎來幫忙,可九郎卻正詩興大發,不厭其煩。秦艄公隻得無奈何費點力氣,將人輕輕拉上船來,烏蓬船不穩,晃了晃,便晃醒了詩酒醉意的林九郎,他回頭卻見: 水濕芙蓉,猶有芬芳。 蘭花浴水,獨留淡妝。 朱唇一點梅花痣,冷麵雪肌似初霜。 水盡花開西子現,顰眉應恨薄情郎。 林九郎一時看得癡了,酒意之下,暗自贊嘆道:“這世間竟有如此美人,莫非天工?” 他伸去酒葫蘆,笑道:“姑娘貴姓?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女子秋波不一,顯然是驚魂未定,怯怯的接了酒葫蘆,慢生生的喝了半口,果然一股暖流直入心脾,加之那寶珠在手上,也是暖洋洋的。 她微微緩過神來,細聲道:“奴家喚作弄晴,弄璋的弄,陰晴的晴。” 林九郎道:“卻不知尊姓?” 弄晴一時想不起來本家姓什麼,偶然記起貴客常是李、裴、崔、王什麼的,於是說道:“奴家就姓李吧。” “李弄晴?好名字,若是這世間烏雲密布,姑娘可是要它霽月清風得啦。”林九郎自顧自笑著。 李弄晴也自顧自地飲起酒來,她脖頸一仰,流露出白玉的胸襟,酣暢一番,隻覺得自己在花船好些個年月,名酒佳釀也喝得無數,然而此時這烈酒,卻是前半生滋味最特別的,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可以決定自己喝酒。 飲罷,弄晴抿嘴問道:“我們要去哪?” 林九郎笑道:“江湖兒女,哪裡不是去處。”又酌一口,笑道:“乾巴巴的喝起來,沒什麼意思,姑娘可會行詩對令,這老艄公好是無趣。” 李弄晴回頭恭敬道:“還沒感謝老艄公救命之恩。” 秦艄公仔細劃著船槳,生怕再撞著什麼東西,哼了一聲,道:“姑娘還是感謝這位林公子吧,船錢由他付。” 李弄晴笑道:“那弄晴謝過林公子了,既然是恩公有令,那就來吧!” 林九郎喜道:“好啊,咱們行什麼令?”他脫下襖子與弄晴披上。二人船裡對坐。 李弄晴抬眸見現下月光如水,皎白勝雪,倒影在蕩漾的秦淮河中,也是一番獨景,嬌笑道:“公子,就行個“月”字吧,五言就可,名作,自作也好。” 林九郎聽罷,直言最好,心中更是欣喜。他總認為自己雖是江湖世家,但從小不愛舞槍弄棒。就喜歡風花雪月,詩酒柳梅。所以自持自己詩詞之才,早也大成。 李弄晴先道:“那奴家先來。”她略加思索,沉吟道:“月沉亂峰西。”然後自飲一口。 林九郎笑道:“帶月綺羅映。”自飲一口。 李弄晴道:“江清月近人。” 林九郎疑惑道:“怎麼沒聽過,莫非是姑娘自作?” 李弄晴失笑道:“出自孟襄陽的《宿建德江》。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林九郎自嘲道:“哎,那我先自罰一杯”他思索良久繼續道:“依樓似月懸。” 李弄晴拍手道:“公子好棒,這尾二字最是難尋,你既然對上了。” 林九郎隻是慘笑。 她繼續道:“舉杯邀明月” 林九郎道:“月黑雁飛高。” 李弄晴道:“明月來相照。” 林九郎道:“天秋月......月下燈,嗯,月下燈。” 李弄晴見他隻飲一口,心虛的樣子,憨憨地看著自己,莞爾嬌笑道:“是天秋月又滿吧?” 林九郎不禁汗顏,又自罰三口,心中奇道:“這姑娘真奇女子,怎麼美色如此,詩才也是這樣不俗?” 他哪裡知道,弄晴自幼時長在人販手中,姐妹們容貌不好的,直接被扔去了窯子,沒幾年薄命。剩下的女孩子,就要自小訓練她們琴棋書畫,察言觀色。樣樣都通,才能少挨幾下屈打。日後也可以少受些醉溺。 小弄晴那時怕痛,見別人責罰時就哭著喊著娘親。起初她也喊叫,後來便不喊了,一來,媽媽會打得更狠,二來自己是給晚娘賣的,隻有恨意,親娘卻是生自己時歿的,因此父親也不喜歡她。她想少些打,隻能比旁人學得更刻苦,所以和無人督學,隻為遊戲人間的林九郎學問多些。 李弄晴繼續接道:“能開二月花。” 林九郎自飲一口,沉吟片刻。 正自思索,就聽著秦艄公急道:“當心,有賊人!” 隻見兩邊密密麻麻全是黑衣人,為首的漢子喊道:“河上河下攔路鎖。” 秦艄公道:“本是秦淮老鼉神。” 李弄晴聽罷噗嗤一笑說道:“這老艄公,對的還怪工整的。” 那為首的黑衣人冷冷道:“請先過來吧,老鼉神,我們隻是丟了靈寶,驗驗你船上的客丁。” 秦艄公一邊慢慢靠近,一邊正色道:“你們兩個趕緊躺下,當心飛器。”又對岸上的漢子道:“並肩子,老朽這船上沒有生人,隻是一對豆兒、芽兒。” 船艙狹小,兩人隻得對麵橫躺下,甚至可以感覺對方的呼吸心跳。 林九郎無奈道:“姑娘,對不住了,別介意。” 李弄晴一時羞紅了臉,笑道:“什麼豆兒、芽兒的?” 林九郎伸手點了下弄晴鼻子,嗤笑道:“你不就是豆兒?” 李弄晴噗嗤一笑,說道:“那你就是芽兒嘍?” 林九郎哈哈道:“豆兒妹子,咱們還繼續呀。”見李弄晴輕輕的點點頭。 他繼續道:“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呸!呸!弄晴笑道:“是我急了,我自罰三杯。” 林九郎嗬嗬道:“豆兒姑娘,飲酒可莫急。” 李弄晴飲罷,笑道:“月是故鄉明。” 林九郎道:“明月鬆間照。” “神蛛教!這個老冤家。”秦艄公一聲驚詫,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打斷了二人酒令。他趕緊揮起船槳往河中遊去,因為那漢子的右臉頰上,赫然有一隻鮮血紋上的紅色蜘蛛。 漢子見狀,命令左右道:“教主有令,今夜秦淮兩岸,無論河內河外,老幼婦孺,全部屠戮!” 左右黑衣人應道:“諾。” 眨眼間,幾十支棱鏢簌簌飛來。 林九郎苦笑道:“李姑娘,咱們該結束了。”又見弄晴銀臉上,泛起紅暈,仿佛意猶未盡。於是說道,不如我們自作兩句,當個收場吧。” 李弄晴點點頭,說道:“對酌月夜下。” 林九郎拔出腰間寶劍,那劍錚的一聲,他揮劍左劈右閃,叮!叮!叮叮!一連擋掉好幾支射向秦艄公的棱鏢,哈哈笑道:“霜劍映月新。” 李弄晴正自擔心,見九郎也是個行武的好手,隻是......她心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擔心些什麼,幽幽說道:幾時再明月。” 這時,幾把鐵鏈鉤爪飛來,緊緊的勾住了船幫,神蛛教徒們使盡力氣,將船往岸邊拉去,眼見著就要靠岸。 林九郎斬斷幾根鐵鏈,豪氣說道:“姑娘保重。”又對秦艄公正色道:“老艄公,如我林九郎有什麼不測,你趕緊帶著這姑娘先走!”他最後看了一眼弄晴,卻發現弄晴眼中堅毅無比,竟不曾有淚,於是笑道:“最後一句,姑娘,月下兩佳人。” 林九郎幾步登了岸上,心道:“借著酒勁,就耍一套醉劍吧。”接著他持劍揮起,飄逸靈動,唰,唰,兩道白光,兩個神蛛教徒應聲而倒。 那領頭的漢子嚷道:“好小子,都起開,俺來會會他。” 兩邊教徒盡皆閃開,漢子上前,手中赫然提著一把鬼頭鋼刀。在見他身後,捆綁著三十來口老弱婦孺,船夫走卒。岸上還有不少擱淺的船。 噗!噗!鋼刀襲來,如長虹貫日。 “小子,嘗嘗你爺爺的焰山刀法!”那漢子都未做什麼試探,便直接下死手,絲毫不給林九郎機會。 雙方搏命似的拚了數十招,直打得刀劍上十來個豁口,卻依舊不分伯仲,那漢子總是急躁異常,連連直劈猛剁,皆被林九郎使醉步有驚無險的躲開。漢子身上一連拚了十幾處劍傷,卻怎麼也抓不住他。 “醉劍?”那漢子奇怪道。“金陵柳家和你是什麼關係。” “親人和仇人。”林九郎訕笑道。 漢子聽得雲裡霧裡,更是怒不可遏,接連幾刀劈下,林九郎閃身一躲,持劍平挑漢子肩膀,這一劍若中,那漢子右臂便是徹底廢了。誰知,漢子竟也不擋不躲了,隻接著橫下就是一刀,直撲他腰間而去。 這一刀當真砍的出人意料,原本林九郎以為那漢子一定是要回手力擋的,哪料到他竟然會拚著廢了一條胳膊的代價,換自己這條命。 鐺! 一聲奇響,林九郎登時飛了出去,趴在地上,隻受了些皮肉之苦。 “你又是誰?” 漢子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瘦小低矮的老頭子,他胡須斑白,眼神裡狡黠明澈,粗布衣衫上還露著幾塊破布,身法更是十分詭異,方才卻用一桿三尺多長,黝黑黝黑的棍子,擋住了自己那泰山壓頂似的一擊。 秦艄公看著眼前高大威猛的漢子,眼神裡,竟滿是不屑的目光。 那漢子猙獰道:“你又是哪個老不死的東西,敢擋爺爺的刀!” 秦艄公冷冷道:“你還不配聽我的名號,周大鵬吶?那小鬼在哪裡?” 漢子道:“哼,以前這地方是他的地盤,可現在要變天了。” 秦艄公聽罷,也不多說,使那三尺棍子就是一通鈍打。 這棍子顯的是矮短的竹節一般,一寸半多粗細,其貌不揚。與鋼刀一撞,卻盡是什麼精鐵打造,十分沉重,而那秦艄公居然使它如臂使指。一挑、一戳、一撥、一掃,幾招之間,漢子被震得鋼刀落地,自己也被逼到了絕境。 秦艄公訕笑道:“小鬼,你說說,現在是誰的地盤?” “寧拔滿嘴牙,不惹鐵夜叉。老家夥,你怎麼還不顯老啊?”遠處又來了個身著粗布衣服的漢子,破衣爛鞋,身材高大,褐色皮膚,方臉濃眉。腰間也是根和秦艄公十分相似的鐵棍,隻是更大更長一些。他看著地上被製住的漢子,憨笑道:“短命的,你小子說說,這是誰的盤子?” “老了,老了,十幾年沒和小輩們動手了,手上沒力。”秦艄公道:“你們是一教的,不如聊聊,看看怎麼發落老朽?” 段明怒道:“姓周的,你見本教兄弟有難,還不幫忙?” 周大鵬還未說話,他左右一名個子不高的教徒便上前狠狠抽了段明兩巴掌,說道:“你離火堂算什麼東西,敢和我們坤地堂這樣說話,你可別忘了,我們堂主可兼著神教護法的位子,隨時能處死你。” 段明道:“我隻是執行教主的命令!秦淮河畔,一個不留!” 周大鵬道:“你可小點聲音,在把官兵招來,嘰嘰喳喳的,麻煩死了。虧你還是我帶出來的,還是那麼急躁。” 可周大鵬越說,段明越是不聽,大聲亂罵一通。秦艄公鐵棍向前一甩,又伸長出一丈多長,隻是越伸越細,到末尾,隻有跟錐子一般粗細,是個圓潤的鈍頭,原來,這其實是根鐵魚桿。 他順勢一甩,末端的鈍頭不偏不倚的戳在段明的人迎穴上。段明再說話,果然輕了。 眾人無不驚嘆,原來要點中、點準、點狠這穴道,已是萬難。可秦艄公卻能用這笨重的鐵魚桿借力,點成這個樣子。要知道,點重穴道還相對容易些,可若想點的不輕不重,當真是極需要功夫的。 段明再看秦艄公,也是敬佩,默默靜了下來。 周大鵬拍手道:“哎,我這輩子怕是也做不到這手絕活了。” 秦艄公笑道:“老朽隻是個外家子,要說這拿穴,還得看你們教主。她是個行家裡手,那老賤婢可好。” 周大鵬正色道:“托你的福,教主她老人家身上硬朗的很。” 秦艄公一笑,不再言語。 周大鵬問道:“段大牙,我問你,誰和你說教主命令,秦淮兩岸,一個不留的?” 段明道:“冷遮天。” 周大鵬笑道:“這個陰陽人,就好挑事,陳老弟和那個姓趙的就是上了他的大當,你啊,你怎麼也......哎,咱們這群大老粗,早晚都讓他算計了。” 段明道:“我知道那鬼東西不是人,可教主也......” 周天鵬道:“信任?她就是喜歡年輕的,說話娘娘腔的。段大牙,我告訴你,教主的原話是:凡是和天珠有關的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秦淮兩岸,一個不留。” 段明道:“這......” 周天鵬搶先道:“這什麼,放人,還有那邊三十幾人。” 段明委屈道:“可是......教主那裡怎麼交差。” “哎,那你就可以和陳堂主做伴了。”卻見遠方,又來了一個書生打扮的人,白衣長袍,繡麵陰白,足上麂皮靴,手上錦竹扇,款款走來,不落風度。他施禮拱手向秦艄公道:“晚輩冷遮天,見過秦前輩。” 秦艄公看了看,笑道:“冷子烈的後人?果然一臉腎虛的樣子,和他那個爹一摸一樣。” 冷遮天聽罷,也不氣惱,緩緩說道:“秦前輩,我知道不是您老的對手,咱們不如談個條件,好說好散。” 未等秦艄公說話,周大鵬已然怒道:“條件?和我的地網兄弟們談嗎?” 他話音剛落,地上突然竄出三十幾號刀客,皆穿著和周大鵬一樣的粗衣,手拿著寒光爍爍的鋼刀,將所有人團團圍住。 周大鵬冷酷道:“就圍那一個就行。” 唰唰唰!十幾把鋼刀一時間對準了冷遮天。 氣氛一度降到了冰點,仿佛馬上就可以將冷遮天砍成肉泥。 冷遮天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坤地堂的人多,可我乾天堂的人也多。你地網的兄弟會挖地,我天羅的兄弟吶?” 忽然間,幾聲怪鳥鳴叫,又有三十幾名教徒架著紙鳶從天而降,皆是青衣小衫,手握短槍與地網的人對峙。 天羅地網,如鬼如魅。 眼見著,一場大戰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