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留我1人在塵世間(1 / 1)

“幼鬆,想上學嗎?”雲墨傾蹲在小道士麵前,或許他已經不能說是道士了,他沒有道號,也沒有了道士師父,什麼都沒了。   幼鬆哭的紅腫的眼睛沒有一刻看向雲墨傾,他此時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叫做雲掌簿的人,這個人請他們吃了飯,請他們洗了澡,給他買了件新衣服,然後親手殺了他師父。   他不明白什麼叫業轉,什麼叫陰濁,什麼叫妖邪,他隻知道自己最最親愛的師父已經死了。   師父死前甚至還看著他,像平時一般,目光慈愛,也充滿期待,他可能也在一遍又一遍幻想著幼鬆長大之後的樣子,可他再也看不到了。   長眉這一生滿是遺憾,年幼喪親,少年喪師,在這世間的泥潭中虛無地度過了大半生,在生命的最後十年,他才撿到那個令他生命再次有了意義的孩子,他用自己的死換來這個孩子的餘生,這是他遺憾的一生唯一感到無憾的事。   “後生……這張……鐵牌裡……有錢……我攢了一輩子……給幼鬆買條出路……夠了吧……”   老道士在臨死前用殘缺了半個手掌的手從胸襟裡摸出一張掛滿了血的鐵牌,那是陵都最大錢行璿璣玉戶的專用存折,鐵排要至少存入十萬銀元才能獲取。老道士的一生都在這張冰冷的鐵牌上,隨著生命的逝去,這張鐵牌也易了主。   它現在是雲墨傾的了,這是老道士給幼鬆的買命錢,換取雲墨傾替他照顧幼鬆到成年。   站在老道士墳前,雲墨傾沉默良久。   他清楚的記得老道士給他算的那一卦,也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無比的同情這師徒二人。   老道士說他命中多緣,會與眾人相合,身邊的人都會因他的福願而善始善終。   善始善終?道長,你看你自己,像是善終了嗎?   我身邊的人,又有幾人善終呢?   雲墨傾想起來自己一個玄天道弟子為什麼對道門人如此尊敬,不過是因為那個離山的小子罷了,可他不也在自己眼前燃成灰燼了嗎?若我身邊的人都受益於我的福願,那他們為什麼都沒能落一個好結果呢?道長,來生別算卦了,安心做凡人吧。   至於幼鬆,雲墨傾並不打算讓他覺醒法魂,雖然這違背了老道長的心願,可雲墨傾認為這是為了他好。   “想去上學嗎?”雲墨傾帶著幼鬆往回走,天很晴,微風正好,正是雲墨傾最喜歡的天氣。   今天是老道長頭七,雲墨傾帶著幼鬆來到長眉道人墳前祭拜,這幾日靈師閣無事,他也能帶幼鬆在陵都多轉轉,要不是需要帶幼鬆出門散心,他空閑時間都窩在書房裡,來到陵都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很多地方他並不熟悉,兩人一路問路一路漫步。   幼鬆緩了幾日,心情平復了許多,也終於願意說話了:“上學是什麼樣子的?”   這段時間雲墨傾給幼鬆講了不少關於陵都生活的事,其中關於去太州上學的事他講了更多,可惜這幾日幼鬆魂不守舍的,估計都沒聽進去。   “去太州你能遇到很多和你同樣年紀的朋友,你能在那裡學到很多東西,對你的未來會很有用。”   “我不想去。”幼鬆答道。   “為什麼?”   “我就是不想去。”   雲墨傾沉默了一會兒,步子停在橋中央,他一手撐著扶手,向水麵看去,清澈的河水中一覽無遺,能看見數條鯉魚在水中暢遊。   水麵倒映著兩人晃動不定的麵像,兩人借著水中的影子對視,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雲墨傾問道。   他想起了長眉道長的囑托,但他依舊不贊同。   “你是個很好的人。”幼鬆回答的很認真。   “哦?那你想變成我這樣嗎?”   “我沒想好。”幼鬆又把頭低下了。   雲墨傾笑了,他感覺仿佛在這個小孩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那時候他被師父問起想不想修行時他說不想,理由很簡單,就是不想,不想承擔這份責任,不想做那個被人寄托厚望的人。   那時的他覺得世界很小,隻容得下一個他一個師父就夠了,直到那天師父倒在他麵前,他卻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他才明白修行是為了什麼。幼鬆現在也是一樣的吧,但是他師父已經不在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努力。   “幼鬆,感覺陵都好嗎?”   “嗯,很好,很……熱鬧。”   “你們從瑤楓過來走的是邱野嗎?”   “我不認識路的,但是一路上倒是沒有人家。”   “那就是了,之前邱野上爆發過一次永晝之災,千裡之地幾乎都死絕了,這麼久冤魂野鬼也沒清理乾凈,現在依舊荒無人煙。可你知不知道,在災厄降臨之前,那裡曾是天陵最為和平繁榮的地區,比現在的陵都還熱鬧,整個天陵幾乎四成的糧食產自那裡。”   見幼鬆沉默,雲墨傾又問道:“這河裡的魚好看嗎?”   “嗯,好看。”   “這些魚產自江墟府常沛縣,那裡的觀賞魚全天陵最有名,我見過最好看的魚長得像金龍一樣,可現在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麼?”   “四年前白霞之災,把整個常沛縣吞沒了,災厄爆發的太快,沒有留下一個活物,一萬戶人家,一瞬間全沒了。”   幼鬆還是沉默。   “長眉道人想讓你修行法魂,作為法修者加入靈師閣,我並不同意。”雲墨傾抬頭看向天空,晴空萬裡,隻有幾朵薄雲飄在空中。“你是你師父唯一的牽掛,你應當全力地活下去,而不是像我們一樣,每天都把命懸著。”   “為了你師父,你得好好活著知道嗎?”雲墨傾很鄭重地說道,這是他對幼鬆唯一的期盼。   “那你呢?你不怕死嗎?”幼鬆突然問道,他從這幾段話中聽出了雲墨傾的意思,也明白了雲墨傾所在的靈師閣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不隻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我師父,為了很多人,我就是為此才選擇這條路的。”   雲墨傾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用力握拳,又逐漸放鬆。   “所以,去上學吧,隻是去學些知識,以後你總會用到的。”   “好,那我去上學。”幼鬆點點頭,明白了師父的期盼,也理解的雲墨傾的選擇。   師傅希望他像雲墨傾那樣作為神眷,不必在過曾經的那些苦日子,但雲墨傾卻讓他做個凡人,學些本領,安分度日。   兩條路沒有對錯,選擇哪條的權利在他手裡。   他的選擇是:好好活著,就像雲墨傾說的,活下去才對得起師父的死,對得起師父的一生。   師父隻是想讓他過上好日子,隻要日子過好哪怕沒有成為神眷也不會對不起師傅吧。   “走吧,先去吃飯,下午帶你去逛逛太州,以我的身份,進去逛一圈應該不成問題。”雲墨傾鬆了口氣,幼鬆比他想象的更懂事,更明白自己需要做什麼,這讓他很安心,可能以後的日子他也可以過得很好吧。   兩人走下石橋,正對著一條熱鬧的街道,叫賣聲此起彼伏。相較於臨西,臨東的居民更多,市井間也更熱鬧些。   雲墨傾向來是不出門的,隻有在嶽庭的軟磨硬泡下才會勉強出門,臨東距離靈師閣所在的鎮南不是很近,他到這來隻是因為老道長葬在了距離離山近一些的城郊,從郊區入城正好在臨東罷了。   “想吃什麼?”雲墨傾問道。   現在雲墨傾已經明確的告訴過幼鬆,老道長給他留了很大一筆錢,足夠他花到成年,所以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花的都是他自己的錢,不必拘謹。   但是這是一個老道長和雲墨傾共同的秘密,那張鐵牌,是假的。   雲墨傾從老道長一個眼神中便明白了這其中的含義,他當著幼鬆的麵把鐵牌交給他就是在說:孩子,以後別過得太拘束,別以為自己是個要飯的,你師父我其實一直都有錢,現在你拿去花吧。   這是老道長對雲墨傾的信任,他相信雲墨傾不會因為這件事心中有怨氣,事實正如此,雲墨傾拿到鐵牌後甚至都沒有到璿璣玉戶確認過,那鐵牌騙騙小幼鬆還可以,可真正見過璿璣玉戶鐵牌甚至是金牌,玉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假的。   在生命的最後,老道長給雲墨傾上了一課,永遠別讓你愛的人受委屈。   把幼鬆養大的所需的錢便是學費了。   “想不到。”幼鬆搖搖頭。   雲墨傾也拿不定主意,他出門從來都是嶽庭說去哪就去哪,說吃什麼就吃什麼,他自己從來不費心去挑。   沿著街道往前走,幼鬆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幼鬆指著旁邊一個賣泡饃的小攤說道:“這家店的老板我見過,師父給他算過一卦,說他撞鬼了,讓他回去找他媳婦來著。”   雲墨傾也看過去,那攤位很熟悉,確實是那天他遇到老道長攤位,怎麼搬到臨東來了呢?   幼鬆走了過去,那個小販連忙喊道:“小客官來碗泡饃嗎?一碗湯十個子兒,一個饃四個子兒”   “老板,你媳婦還好嗎?”幼鬆問的很直接,問得小販愣了一下,然後仔細看了半天才認出來這個小孩是那天那個老道士身邊的小道士。   因為上次見麵時幼鬆還像個小叫花子一樣,可現在穿著得體的衣服,收拾的乾乾凈凈的樣子和之前哪像是同一個人?   “哦哦,是你呀,托你師父的福,我一點事都沒有了,我媳婦也沒事,而且我再也沒感覺有人一直背對著我,我能吃豆子了,你師父真是神人吶,他老人家人呢?我得好好謝謝他。”   “他不在了,七天前去世了。”   “啊?七天前?那不就是……唉……”小販瞬間失落下來。   “祝您生意興隆,再見。”幼鬆學著師父的樣子對著小販施道禮。   小販沒再說話,他的眼神中滿是同情,可他卻在小道士臉上看到了他這個年紀難以見得的堅毅。   臨走前,小販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道長,以後有什麼困難盡管來找我,我李鐵一定盡全力幫你,當然,你來我這吃飯也隨便吃,這都是我欠老道長的。”   幼鬆謝過李鐵的好意,轉身拉著雲墨傾的衣袖走了。   走出很遠幼鬆都沒有停下,一言不發。   “幼鬆?想好去哪了嗎?”   還是不說話。   “幼鬆?”雲墨傾拉住幼鬆的手,兩人停下來,可幼鬆的淚再也止不住了,就站在人群正當中放聲地哭了起來。   從師父死去到下葬,他都沒有這樣痛快的哭過一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看著墓碑上長眉二字默默流淚。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想到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他那樣好的人再也見不到了的時候,他哭的更加撕心裂肺。   “師父,我想你啊師父!”   街上的人無不駐足,或近或遠地圍觀著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涕泗橫流。   雲墨傾不去勸也不去安慰,就隻是把幼鬆抱在懷裡,聽著那一聲聲嘶喊,聲聲撼透人心。   那一聲聲嘶喊便是這塵世間一切苦難的縮影,是遺憾,是別離,是永世難見,是陰陽兩隔。   可這就是塵世間的一切,無人能夠逃離這個周轉不停的圓環,人們相遇,相識,相愛,相別,化身為土,又是下一個輪回。   雲墨傾理解幼鬆,在他失去身邊很多人的那一年,他比幼鬆還要大幾歲,那時的他險些一蹶不振,徹底喪失鬥誌。   是師父把他攬入懷裡,讓他放肆地哭了一整個晚上。   她說生命太過短暫也太過脆弱,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緣分更是轉身即逝,她相信輪回的存在,所以相信失去的人,錯過的緣分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再次重逢。   死去的人隻是要去奔赴那場重逢,而活著的人不過是在等待那場重逢。   命運並不無情,時間會給出答案。   要活著去期待,滿懷希望地活到下一個明天,也許就能在清晨中找回他們的存在……   雲墨傾在幼鬆耳畔輕聲念著這些師父的話,一字一字,講給幼鬆,也講給自己聽。   賢山秋夜冷。   你們在那邊,也都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