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樓坐落在洛都主城西市,雖然叫了個俗氣的名字,但此處卻是北域最大的情報交易所。這原本是一處寺廟的所在,所以建築樣式還保存著十字歇山頂式的屋頂,樓身方正,有四層房簷。每層樓外皆有一圈廊道,廊道上方屋椽淩空欲飛。可以說皇城外除了觀月樓和登月臺,群芳樓便是洛都最惹眼的建築了。 一位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在樓前駐足,背上背著比她還大一圈的畫卷和一把用布包裹的長劍,左右觀瞧了一下便繞過門口迎客的姑娘來到護院的旁邊。 “這位新來的大哥,煩請通報一聲,就說裴明昭送畫來了。” 劉大成看向和他說話的這位平平無奇的少女。這人雖然看上去年幼,其眸光之中卻有著和她的年齡不相匹配的深沉,仿佛天上雲霧半遮的冷月,給人一種莫名的疏離感;眉色頗淡就如同夜晚即將散去的雲霧;鼻梁微翹,像是遠山平丘;即便麵無表情,嘴角也是微微向下,更添一分冷冽。 一個小姑娘孤身一人來這種地方,該不會是來探聽情報的?可這小姑娘怎麼知道他才來沒多久,難不成是這裡的常客?想到這裡劉大成語氣中多了幾分恭敬:“這位姑娘,請稍等一下,我這就去通報。” 一個爽朗的聲音從樓上傳來,但卻見不到其人:“不必通報了。劉護院,你新來的還不認識她。以後看到這位姑娘直接讓她進來就是,裴姑娘是我們這裡的熟客,也算是這裡的半個老板。明昭妹子,背這麼多東西就不要站著說話了,快進來。” 話音剛落,那聲音的主人已然來到了門口。來人身著紅色衫裙,身姿綽約,像是畫中走出來的明艷美人。 裴明昭看見來人,冷冽的臉上多出了幾分笑意:“荊姨,好久不見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我爹讓我把這些畫送給你。” 荊白燕取下裴明昭身後背著的畫卷:“到我房裡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語畢又注意到了那一把長劍,兩人進屋之後,荊白燕開口道: “這是……” “名劍畫影,”裴明昭見荊白燕若有所思,將劍放到了桌麵上,端起一旁的茶壺,沏了一杯茶遞給荊白燕,“今天應該是最後一次來見荊姨。因為我爹說,今晚過後不能在洛都停留,他還說這把劍他用不著了,所以留給了我。” “為什麼要突然離開?是因為瑪嘉國和南疆國的使臣今日已至嗎?” 裴明昭道:“我不知道。爹說讓我和我哥一起出發去華山。” “華山……不是禁止裴家人去了嗎……還是說情況有變?” “好像是我哥,他最近又開始犯病了,隻有華山掌門的功法可以暫時壓製,”裴明昭道,“具體什麼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我感覺不全因為我哥,肯定有一些無法言說的理由爹沒有告訴我。” “你爹還有沒有其他的交代?” 裴明昭看向荊白燕,不忍心騙她:“有,但是不能告訴荊姨。” 荊白燕也不多問:“既然明昭妹子要走了,那便不喝茶了,多喝一點群芳樓的酒吧。” “好。” 正當荊裴二人舉杯對飲之時,樓下傳來了打鬧聲。 荊白燕放下酒杯,轉身對裴明昭說道:“明昭妹子,你先在此歇一會兒,我去看看外麵什麼情況。” 荊白燕來到大堂中央正對著的閣樓上,一位瑪和商人右手死死拽住群芳樓頭牌鳳儀的左手,被抓住的地方起了一道道汙紫的痕跡,鳳儀卻是滿眼含笑:“請問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為何如此無理?我這手可是彈琴的,如果被您捏壞了,今晚觀月樓的客人可是會找您麻煩的。” “我剛剛在別處找了點不痛快,想來這裡放鬆一下。你不是這裡的姑娘嗎?為什麼不願意招待客人?” 鳳儀毫無懼色:“群芳樓的生意有很多種,客人您說的那一種隻在晚上開放。您如果要情報的話,我帶您去找我們老板娘,前提是您要鬆開我的手,並且賠償藥費。” “那我如果不鬆開呢?” 鳳儀笑了笑:“鳳儀這裡建議您還是鬆開比較好,畢竟這裡是北域的洛都,不是瑪嘉國的朔方城。” 周圍的江湖客見荊白燕下樓,一個個都看著那位瑪和商人,有幾位熟客甚至點了幾盤瓜子,就等著看熱鬧。 “江兄弟,你一個人吃得了這麼多瓜子?快分我一些,我把我的酒分你一點。” “什麼分我一點,是你自己喝不下吧!” “別吵了,別吵了,快看戲。” 荊白燕見那瑪和商人成心為難,猛一拍桌,插在竹筒裡的筷子在頃刻之間化為利刃,直插瑪和商人的手腕。那筷子極為狠厲,竟直接將動脈血管截斷,霎時間血液噴濺,鳳儀擦了擦臉上的鮮血,微笑著掙開了被握得發紫的左手。 “你……你這婆娘……”瑪和商人吃痛握住傷口,“簡直瘋子!瑪嘉國的鐵騎很快就會踏過遼西郡,到時候絕對不會放過你!” 荊白燕步步下樓,冷笑道:“就憑你這樣的窩囊廢?可笑,北域豈可是你們能染指的所在?” “很好……這就是北域的待客之道嗎……”瑪和商人麵色已經發青,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再也沒有力氣說更多的話,隻是眼睛死盯著荊白燕。 荊白燕不以為然:“本來大家都是客,偏偏你壞了這規矩,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別再多說話,你放的屁會汙染了這群芳樓。”見瑪和商人麵色愈發慘白,荊白燕嗤笑:“還不快把他送到回春堂,晚一步可就是廢人了。” 同行的瑪和商人急忙將人帶出群芳樓,大堂裡的熟客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荊老板,兄弟們請您喝酒,您看給個麵子可好?” 荊白燕道:“鳳儀,去擦傷藥。這酒就當我請諸位喝的,今晚登月臺的演出,還望各位捧場啊!” “荊老板客氣了!隻要您有需要,盡管招呼我們便是!” 大堂上觥籌交錯,好不熱鬧。這時角落裡默默喝茶的人突然尤為顯眼,荊白燕用餘光看了看那人,忽然感覺有些心悸。 ……………………………………… 裴明昭在房內獨自坐著,聽到屋外吵鬧的聲音。瑪嘉國的人……最近兩年是越來越猖狂了,明明邊關有林鎮嶽將軍駐守,那北蠻子的鐵騎根本不可能踏過遼西郡。 奈何那個不成器的皇帝。 裴明昭幼時,裴庭安曾經問她願不願意學畫,她拒絕了。原因很簡單,她不是不喜歡,而是覺得沒有用。 而當今的皇帝就喜歡這種沒有用的東西。 思緒已經飄得很遠了。裴明昭喝了一口酒,恍惚間聽到隔壁傳來不斷的啜泣聲,聲音時大時小,擾得她心緒紛亂。 她起身提劍,來到了隔壁的房門前,用劍柄輕敲房門。發現無人應答,便一腳踹開。 一位年輕的女子坐在華麗的流蘇垂簾床上,一隻手撐著床沿,另一隻手掩麵哭泣。見到有人闖進來,先是嚇了一跳,而後看到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又開始啜泣。 “你,太吵了,”裴明昭道,“要哭就小聲一些。” 那女子見少女如此直白,竟是停止了哭泣,兩雙含著霧氣的杏眼看著語氣冷漠的少女:“你……你是誰?看著不像是這裡的人。” 裴明昭關門進屋:“這裡的老板娘是我的朋友,你有什麼困難不妨直說出來。” “我……我能出去嗎?” “當然可以,群芳閣從來不限製姑娘們的出行。” “那為什麼那些護院要抓我回來!我明明是良家婦女,這裡人卻告訴我我被我丈夫賣到了這裡!”女子忽然情緒失控,跑到裴明昭麵前,抓住她的衣襟崩潰大哭。 “你問我有什麼用?問你丈夫去,”裴明昭看著情緒崩潰的女子,原本冷漠的臉忽然有了一絲柔和,“我們這裡被自家丈夫賣來的姑娘多了去了,與其自怨自艾,不如想想怎麼應對接下來的生活。” “我的籍文明明在我家裡放的好好的,不可能在他們手裡!說是我的丈夫賣了我,我更不可能相信!隻要我想逃這些人就會抓我回來!你是這裡老板娘的朋友,你應該能說得上話,你一定要幫我!” “不可能。你是這裡老板娘真金白銀買來的,怎麼可能輕易放你走。況且你想想,如果真是你丈夫把你賣到這裡來的,你逃走之後又應該去哪裡?如果不是你丈夫把你賣到這裡來的,那你更應該弄清楚你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你現在跟我哭有什麼用,冷靜點。” 看著麵前少女冷漠的麵龐,惠蘭哭得更大聲:“小姑娘,你要相信我!你既然是這裡老板娘的朋友,隻要你一句話,外麵這些人就能放了我!” 煩死了,裴明昭頭疼不已。她看著麵前逐漸失去理智的女人,給她沏了一杯茶:“你先不要慌,我在這裡沒人會把你怎麼樣,你先聽我講一個故事。” ……………………………………… 長康103年,遼西郡龍城最偏遠的村落裡,呼嘯的秋風刮走了一處茅草屋上剛綁好的草。本來這屋子的窗戶就關不上,這下屋內外幾乎可以說毫無區別的冷。 天色昏暗,但這茅草屋內卻沒有點燈,一對母女圍坐在桌前吃著晚飯。八歲的小女孩兒看著破敗的屋頂和窗戶,又看了看冷到縮脖子的母親,當即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進門處,將門背後懸掛著的父親的大衣取下,披到了母親身上。 女人似乎被嚇到似的抖了一下,隨即忐忑不安地望向門外,脫下女兒剛給自己披上的衣服,掛到了原處,接著又淺淺地刨了兩口飯,轉身看著爐灶上新煮的飯出神。 她顯然是沒吃飽。 小女孩兒見母親如此這般,又去取下大衣,強硬地披到了女人身上。 “娘,爹又沒有回來,你又凍得慌,為什麼不能披著這件衣服?現在是深秋時節,天氣已經非常寒冷,如果您病倒了怎麼辦?他不考慮我們的感受也罷,難道要任憑他享著福,我們吃這些沒必要的苦不成?” “小翠,別說了,你爹早出晚歸也不容易,快把這件大衣掛上。我看這個時辰你爹差不多該回來了,我要快點把爐火生好,不能讓你爹回來還冷著。”女人說完來到爐火旁生火,眼神如同爐火旁的灰一樣暗淡,即便是用火時擦出的火花,也不能讓這雙眼睛多明亮一分。 沈小翠快要被母親給氣死了:“那你就冷著吧!我去把屋頂和窗戶補好,這大衣你愛披不披!” 沈夫人看了看快要見底的米缸,轉頭對著沈小翠說:“小翠,你再去向隔壁王大嬸借一點米,我們家米缸快見底了,你爹的工錢還沒發下來。” “可是我們已經欠隔壁王大嬸一鬥米了,這個月我們已經借了五次!你好意思借我還不好意思去要呢!娘,同樣是在外做工,為什麼就我爹拿不回錢來,你心裡真的一點數都沒有嗎?”沈小翠說著,雙手把僅剩的茅草編織得紮紮實實,“我現在去補屋頂,你把這衣服披上,我會幫你看看爹有沒有回來的。” “小翠,等等,那你問問張大哥吧,你不是經常去他家裡玩嗎?我們隻需要借一點點就好,你也知道你爹飯量比較大,家裡這點糧不夠他吃的。” “張叔叔要準備明年的科舉,他家裡也快揭不開鍋了,”沈小翠爬上屋頂,手腳利落地補好了屋頂上的漏洞,又踩了兩腳確認補得牢實,才握住繩子一躍而下,“昨天爹又吃剩下這麼多,他每次總吃不完,要我們吃他剩下的。我就想不明白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和他一起吃?” “你忘啦,之前和你爹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們被嫌棄吃得太多了,”沈夫人看著鉆進屋裡的冷風,皺了皺眉頭,又往爐子裡添了一根柴火,“總之我們母女倆靠著你爹生活,可不能再惹他不高興,不然呀,小翠就會像村頭的小叫花一樣,隻能睡在遍布蛛網的破廟裡。” 沈小翠看著母親,眉毛由於久久未經打理長得亂糟糟的,一雙漂亮的杏眼裡滿是疲憊,嘴唇上一些裂開的縫隙中間有褐色的斑塊。她忽然覺得心裡像是被打了個死結,看著被凍得發抖的母親,她默默走出房門,頂著凜冽的秋風,拾起屋門前的柴火,用斧子將它們削成整齊的棍子,接著用麻繩麻利地將棍子綁成一片,再將這排木棍的底部鑿出凸出的插底,將其牢牢地安插在窗戶上,堵住了討人厭的秋風。 沈小翠沒有著急回屋,就在屋門口坐著,看著回家的那條必經之路發神。 前一段時間她去找隔壁張先生借米的時候,張先生又教她寫了幾個字,給她講了在洛都的所見所聞。 聽說洛都有雙璧,一位是容貌舉世無雙的畫仙,一位是北域百姓敬仰的蒼霞。傳聞這兩位江湖廟堂來去自如,她也多希望有一天能見見這傳說中的兩位大人。 可她現在隻能在這暗無天日的茅草屋裡,連燈都舍不得點,連飯都舍不得多吃,連衣服都舍不得多穿,活下去這件事情,對她而言成了一種痛苦和枷鎖。 她也多想去讀書啊!北域的女子是可以參加特定科舉考試的,雖說難度比一般科舉大很多,但那可能是女子進入仕途的唯一機會。沈小翠很羨慕那些獨立的女子。 如果……如果自己的母親能夠獨立,生活也許會變得不一樣吧。 想著想著她打了一個噴嚏,覺得頭有些暈眩,身上說不上來什麼地方疼得特別厲害,想說話又覺得喉嚨裡灌了水銀一樣難受,遠遠看到一個人影往這邊走來。 是爹。 沈小翠打起精神走向屋內,迅速脫下披在母親身上的大衣掛在門背後,將爐灶上今天新做好的飯菜端上桌子,同時把母女倆吃過的剩飯端了下去。做好這一切後,將大門打開。 這時候沈富剛好踏進屋子。 “他奶奶的,今天又隻有這些工錢,再這樣下去,這日子沒法過了,”沈富將幾個銅板放到桌上,抖了抖身上的灰塵,披上了門背後掛著的大衣,徑直坐到桌前,拿起飯碗。沈小翠關上門,坐到火爐前,接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女孩子家的,就是身體虛弱。你瞧瞧你瘦成這個樣子又不能乾活,你可千萬不要感染風寒,家裡可沒錢給你治病。”沈富說著大口咽著麵前的飯菜,“最近怎麼吃得越來越不像話了,我記得上一個月還能吃到肉和新鮮的菜。” 沈夫人道:“這不是快入冬了嗎,家後麵的地都長霜了,今天發了點工錢,那要不要明天去集市上買一些新鮮的菜?” “月初不是才給你錢了嗎?錢都用到哪裡去了?”沈富有些不愉快,嘴上還咂巴著嚼著飯菜,“不夠的話,你那裡不是有幾塊好的布料?做幾件衣服拿去賣錢,應該很值錢吧。” “可……可那是我的嫁妝啊……”沈夫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嫁妝又怎麼了,不能穿也不能吃,放在那裡也沒個什麼用,拿去賣了換錢能抵好一陣子花銷。” 沈小翠冷眼看著沈富,走上前去收拾吃過的碗筷:“爹,我聽李大娘說,爹做工的地方一天的工錢是二十五文,為什麼爹一天隻能拿五文回家?該不是又去吸了那上癮的……” 啪! 重重的一掌扇在沈小翠臉上,沈小翠當即頭暈眼花,手裡的碗筷根本拿不住,一下子全砸到了地上。 看著一地的碎片,沈富心中的怒火仿佛是被點燃了,對著暈倒在地的沈小翠狠狠踢了兩腳。 “我做事還不需要你們女人家來管!當女兒的還教訓起老子來了!” 沈夫人見狀,也不敢上前去查看女兒傷勢,隻是呆呆地愣在原地,看著一地的狼藉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