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風霽月(4)(1 / 1)

青山見九州 北林外野 6485 字 2024-03-18

深秋有時比寒冬還冷,因為這種冷是冷入骨髓的,能清晰地感受到初秋涼爽的風慢慢變得不近人情麵目可憎,直到大雪將一切覆蓋。   沈富拿著銀子走在縣城的夜市上,錢倒是還完了,這下自己手裡又多了這麼多錢,按道理來說,足夠自己在這個冬天豐衣足食。   他看見了自己很久都沒有去過的賭坊。   “今天手氣怎麼這麼好!一兩銀子都被我翻了二十倍!這不得去春水樓好好慰勞一下,李兄弟也一起去!今天這客我請了!”說話這人似乎剛喝了酒,臉上還有些醉意,即便這樣也抵擋不住贏錢的興奮,左右招呼上狐朋狗友,撞上了在一旁發愣的沈富。   沈富並不是真正的戒賭,而是沒有賭的資本。現在手上有這麼多銀兩,不如再試試自己的手氣如何,就賭四兩銀子,這四兩銀子要是賭不贏,那就再也不賭了。   他想到了家裡重病在床的女兒。她有那兩個人照顧,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那兩人看樣子不會扔下沈小翠不管不顧……自己的妻子賣了二十兩,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她長得和年輕時一樣漂亮,說不定可以賣更高的價錢。這樣想著,他已經走進了許久沒有來過的賭坊。   “喲,這不是沈大哥嗎?怎麼,一個月不來,今兒是想來票大的嗎?”   “四兩銀子,我先壓小。”   “行嘞!”周圍的聲音嘈雜且熱鬧,有的人大聲嚷嚷,似乎聲音越大,贏的概率也就越大;有些人則是雙目緊閉,嘴裡念念有詞,好像他念得越多,贏的幾率就越大一樣。   沈富則是安靜地等著。   時間過得非常之慢,那搖骰子的人似乎是搖了一個時辰,周圍的聲音讓沈富有些暈眩。“小!”他贏了,看著眼前的十二兩銀子,他心花怒放,上天果然待他不薄,看樣子今晚過後,自己就將吃穿不愁,以後再花錢娶個更漂亮點的老婆,日子就沒以前那麼苦了。   漸漸地,激動的心情再也無法抑製住,他開始隨著周圍人喊叫,沉迷在賭徒的狂歡之中。   ………………………………………   沈小翠恢復了些力氣,便下床道謝:“感謝兩位恩人出手相救,方便的話可否留下地址?小翠日後也好還了今日的恩情。”   “不用這麼客氣,是順手的事,”裴明晏道,“我爹可愛管閑事了,你有什麼需要都可以跟我爹說。”   “……我很擔心我娘,不知她現在怎麼樣,”沈小翠道,“我娘知書達理,性格軟弱,如果真被我爹賣去那種地方,我擔心她的安危。”   “你爹出去這麼久了都還不回來,”裴明晏道,“該不會也出什麼事了?”   “……他能出什麼事,一個身無分文的人得了錢,還能去什麼地方?”沈小翠麵無表情反問,倒惹得裴庭安起了憐惜之心。   這小女孩兒不過七八歲,言行舉止卻比大人更加成熟穩重,平日定是吃了不少苦。   裴庭安看向裴明晏,剛要開口,裴明晏卻知道自家老爹要說什麼,直接起身打開屋門:“快馬加鞭,不需一刻鐘就能到達縣城。小翠,披上我爹的衣服,我們一起去找你娘。”   沈小翠看著心照不宣的父子,心底莫名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她愣了愣神,跟在寬大背影身後出了門,隨後被穩穩地抱起坐在馬背上。她回頭看了看被馬兒甩在身後的小房子,突然不想回到這個家了。   他們是父子,原來父子應該是這樣相處的。   如果自己是個男孩子,會不會也能得到爹的關愛呢?   ………………………………………   沈富看著自己剛贏的三十兩銀子全進了別人的口袋,屬實是咽不下這口氣,明明自己今天的運氣和手氣都這麼好,要不是剛剛賭太大……   “嘖,沈富,不是說要賭一票大的嗎?怎麼現在銀子全賠進去了,看來手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差呀!”賭坊夥計擺擺手,“我看你也別賭了,你這運氣就和你這人一樣,根本不會有好的一天。”   “你說什麼?”   “我讓你別賭了,有那麼好的老婆女兒不珍惜,一有點錢就到處晃,我真是為你家裡頭的人感到不值。”沈富聞言像是被戳到痛處,咆哮一聲大步向前,一個拳頭就向前麵的人揮過去,誰知手腕突然被麵前的人抓住,接下來就是一陣天旋地轉,沈富感覺自己的手都快被人擰下來了,他在半空中轉了幾圈過後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下巴著地磕落了門牙。“就隻敢在家裡撒火的東西也好意思來砸場子?”夥計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吐了一口唾沫,徑自離去。   沈富抹了抹嘴角的鮮血,他來的時候一時興奮,竟然忘了買些吃的補充體力,現在錢財散盡,饑餓感在瞬間爆發,他無力地癱軟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的力氣。   自己現如今還能去哪裡呢?   對了……冷七七,她還在春水樓裡被伺候得好好的,自己去那兒賒些賬,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他艱難地翻過身體,扶住一旁的勾欄緩慢走下臺階,朝著春水樓的方向走去。   他和剛才那醉酒的人一樣,都是來時進了這富貴賭坊,去時又往同一個方向,仿佛在這裡的人不論輸贏,最終什麼都不會得到。   剛才那人不過是運氣好了些,自己一向運氣不好,庸庸碌碌大半輩子,連片刻安寧都無法享受。偏偏今天那對父子,身上掛著昂貴的紅瑪瑙,披著厚實暖和的動物毛皮裘衣,隨手能拿出他辛苦大半年才能掙到的錢……憑什麼,憑什麼?他越想越覺憤懣不平,這對父子身上肯定有不少寶貝,乾脆和煙館那些見錢眼開的人商量一番,合夥把這對父子乾掉。   他想完這些時人已經站在春水樓門外了,他剛想踏進去,就被一柄泛著凜冽寒光的劍擋住了去路,順著抵在脖子上的這把劍望過去,本應該在自己屋子裡照顧沈小翠的人卻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沈富,還真是巧,不如一起去看看這春水樓裡新來的姑娘,如何?”   麵前這人漂亮的眉宇間燃起一絲怒火,讓人看了心悸不已,周圍人也感受到持劍人的氣場,紛紛繞開走,這時春水樓的護院走了過來:“這位……兄弟?有什麼私人恩怨的話,能在別的地方解決嗎?我們還要做生意的,您看這門口的人都被您嚇得差不多快沒了。”   “我問你們,今天這裡有沒有新來的姑娘?”   “這我不清楚,要不您先把劍放下來,我帶您去找這兒的老鴇?”   裴庭安收回畫影,看都不看沈富一眼,拉著裴明晏的手走進門。   沈小翠裹了裹身上裴庭安的衣服,跟在這對父子後麵進了門,神色平靜地看了沈富一眼。   這個爹做出什麼荒唐事,她都覺得在情理之中。自己從來沒奢望過能夠被爹娘好好地愛著,漸漸地她已經不需要任何人的愛護。   “爹,我娘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可要好好補償她。”   沈小翠留下一句話後便走了,隻留給沈富一個單薄的背影。   ………………………………………   在布滿紅色圍帳的房間裡,沈夫人看著鏡子裡麵盛裝打扮的自己。   她怎麼想都想不到,自己的丈夫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生很可悲,自己苦也就算了,還連累自己的女兒受苦。   小翠,她一個人能不能過好,就自己丈夫的脾氣,恐怕她以後受的折磨會更多吧。要是……要是她不那麼早嫁為人妻,要是她肯下定決心為了女兒換一個環境,要是她自己能不依靠別人生存下去……也不至於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思及至此,沈夫人流淚不止。   “我說這位大姐姐,你別哭了,這半月暫時不會讓你接客的,”妓院老鴇兒看沈夫人淚流滿麵,便開口道:“瞧你這麵黃肌瘦的,好好的休養休養,等你長好啦,打扮打扮,還是美人一個!我給你說,我的眼光不會錯的。你也不用這麼傷心,我知道你是你丈夫賣來這裡的,這樣的男人沒有必要去惦記他,你在我們這裡吃的,穿的,用的,都少不了你的,你就安心的在這裡待下來吧。”   “謝……謝謝……不過我不是惦記我丈夫……我是擔心我女兒。”沈夫人說到女兒,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流,把剛塗好的脂粉又沖花了。   老鴇真的搞不懂,她們把她買了,她還得跟咱說謝謝:“沒事沒事,等這個月過了你休養好了之後,你就多接接客,你的贖身費呀,很快就能湊齊了!況且我們這兒的姑娘都很自由的,白天都能夠出門!有我準許的話,你隨時都能回家看你女兒,不用擔心!”   沈夫人點點頭。   “董媽媽!有客人找你!”樓下傳來護院的聲音,老鴇對還在抹淚的沈夫人道:“別想太多,在哪兒不是一個活字,在我們這兒的姑娘其實也和嫁作人婦的姑娘一樣,都是靠男人生活。所以也別去想你那混帳男人了,想想怎麼生活才是啊!我不跟你說話了,有客人找我,有什麼需要你直接跟我說一聲。”說完便徑直下了樓。   來人畫風著實詭異。一個淵渟嶽峙的高大男人,左手牽著一個小孩兒,右手握著一柄長劍,站在大廳中央,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原本花天酒地熱熱鬧鬧的大廳,現在是鴉雀無聲。   “這位客官,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有什麼事我們找間屋子坐下來慢慢聊,有什麼看上的姑娘盡管招呼便是。您看看您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春水樓也是要做生意的啊……”   “不用了,今天剛來的那個女子在哪裡?”   “這……剛來的姑娘怕生,暫時還不能接……”老鴇話沒說完,就被裴庭安打斷了。   “不是讓她接客,而是我們有事要找她。看到身後這個小女孩兒了嗎?她是來找娘的。”裴庭安看了看老鴇,“裴某並非故意打擾春水樓的生意,如果董媽媽方便的話,還要勞煩帶個路。”   這人溫和下來確實很漂亮,像畫裡走出的悲天憫人的神仙。   董媽媽出了出神,隨即帶路:“這姑娘麵黃肌瘦的,底子倒是不錯,本想讓她休養一段時間再接客,所以來到我這兒的半天,一直都是好吃好喝……”   話還沒說完,打開房門的一瞬董媽媽大聲驚呼,隨即暈倒在地。   那滿是紅綢的房間裡,唯一的一條白綾懸掛著一具屍體,屍體懸在房間的中央,冷七七打扮得十分好看,把臉上的疲憊都用脂粉遮住,能看出確實是個美人。   還是遲了一步。   沈小翠覺得自己是不喜歡這個娘的,她懦弱無能,她在自己最需要保護的時候無法為自己遮風避雨。可沈小翠也無法恨她,因為小翠知道,大多數女人都是這樣用一個牢籠自己把自己關住,毀了自己的一生。不得不承認,沈小翠從來沒有見她娘這麼漂亮過,猶如一朵凋零的花讓人惋惜,或許在死的這一刻,她也從牢籠中解脫了。   沈小翠抱住冷七七的屍體,淚水從眼角滑落,一字一句道:“娘,你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混蛋的娘,最糊塗的女人,你知道嗎?如果不是今天被人所救,我差點也跟著你走了,留下那個混賬東西一個人茍活,想著就這樣死了也好,再也不用受苦。”   “可是那也是在逃避,死這種選擇太懦弱、太廢物了!我可絕對不能像你一樣!你要是能聽進去我的一句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又怎麼會淪落到今天這種下場!”沈小翠說著說著自己都沒有察覺到早已淚流滿麵,“你看你那麼美麗,卻從來沒有讓我看見過你原本是多麼的明艷動人,你明明會識字,卻從來不讓我讀書,你真是個懦弱的廢物!”   沈富站在裴家父子身後,他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是今天這種局麵,他想不通為什麼冷七七會自殺,這裡好吃好喝還有人伺候,不比家裡強上萬倍?   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絲深沉的眸光,不是來自裴家父子,而是沈小翠。   “爹,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爹。我在進門的時候就說過,我娘要是出了什麼事,你要好好地補償她。”沈小翠艱難起身,朝著沈富一步步逼近。   “現在她死了,你也陪葬好不好?”   明明是自己平時打過罵過的女兒,明明她才不過八歲的年齡,沈富卻覺得自己動彈不得,一時間手腳像是被束縛住了一般,看著麵前失去理智的猛獸一步步逼近。   沈小翠抽出裴庭安手裡的畫影,一劍刺了過去。   ………………………………………   “……”惠蘭聽了裴明昭所講的這個故事,漸漸止住哭泣,不過心底還是有一絲疑慮。   “還有什麼想問的?”   “故事裡的小女孩後來怎麼樣了?她見到自己娘的屍體,又殺了自己的爹,會不會被官府抓走?”   裴明昭笑了笑:“是啊,所以那個小女孩已經死了。”   就像是被雲遮住的月亮被清朗的風吹開雲霧重現光芒,之前的陰霾煙消雲散,陰鬱過往,終得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