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有時通神,就像文王鼓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陸白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神鼓師在課堂上的話。 “神有時會拿走你的名字,到時候,你最好向祖仙祈禱不要死得太慘……” 神鼓師的話,像是蟬鳴一樣在陸白的腦際轟鳴。 他手中的釣竿一抖,釣絲破開空氣,流光在樹上綻放。 那隻鳴蟬齊腰而斷,像是凋落的紅色花瓣。 陸白看著蟬斷裂,落地,枯萎。鬆了口氣。 他看向抱頭蜷縮的老登子,問:“我叫什麼名字?” 老登子抱著腦袋,凸出的眼球滿是惶惑:“我……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老登子。你……你還有名字?” “我當然有名字,”陸白轉身,走到修魚擱淺的泥潭旁,笑了笑,“我叫陸白,是這裡神道家族陸氏的獨苗。” 所以,誰都沒能搶得走我的名字,對嗎? 他這樣想著,拿過魚簍,看著滿身泥濘、不住抽動振尾的修魚。 這條魚鱗片很少,顏色深灰如泥鰍,大頭像胖娃娃,嘶叫的時候嘴角布滿了褶皺,又怪又醜。翻白的肚子上有嬰兒般的四肢,在泥水裡不停地抽搐掙紮。背後一條壁虎似的魚尾,尾鰭很寬,振動出晃眼的殘影,泥漿四濺。 陸白不知道自己陷入夢境多久,但看看天光,想來不到一刻。而這條魚被他在夢境中刺出的一劍甩到這裡,想必時間更短。 泥潭周圍一尺的土地,卻被魚尾高速振動成了黏膩泥沼和極細土末,越發凹陷,如泥水潑上流沙。 陸白伸手掐住了修魚短短的脖頸,修魚“咻咻”地叫著,扁平的嘴唇中吐出泥漿泡泡,尾鰭振速加快,發出蜂鳴。 陸白感覺自己手上的皮膚在揪痛。 毫無疑問,如果長時間握著這條魚,手上的皮肉會被振得粉碎。 但他沒有立刻鬆開,而是伸指抵住魚嬰兒下頜般的鰓,查看下麵被他釣絲刺出來的孔洞。 偏了三分。 果然追蟬不完滿,終究還是會刺偏。而且,傷口不小,細看的話能夠發現。 “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夠不夠把追蟬練完滿。” 陸白想著,不禁皺起眉頭。他要殺的人,很難纏,而且也不能讓人查出破綻。否則,嫂子會被連累。 老登子撿起一捧茂密的樹枝遮住臉,畏畏縮縮地湊上前,瞪圓暴突眼珠從樹枝縫隙盯著修魚,目光閃出好奇的光彩。 陸白把魚扔進鋪滿神朽草的魚簍,封好後,提了起來。 即使隔著克製修魚振顫的神朽草和一段係緊魚簍口部的繩索,他的手還是陣陣麻木。 老登子見他把魚扔進了魚簍,“唰”地放下樹枝,舔舔開裂的嘴角,急得抻展眉眼:“好,好吃麼?” 陸白笑著看了看他:“回家。” 他最後一次環顧狼藉的池岸,四下寂靜無聲。 有風,拂過樹葉,像是古老的林輕微的噫氣。 陸白總覺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麼。 反正不是名字。 一個人,是不會有兩個名字的。不是嗎? …… …… 當陸白走下蜣螂山,走過風雨消磨的青石板街巷,走過人影寥寥的陳記酒肆的垂花青布酒幌的時候。 神墓林裡舉行的請神大典卻鬧出了前所未有的亂子。 這次的碑主極其強大,挾著與生俱來的憤怒。 這是各神道家族眾所周知的事情,他們當然做了自以為充足的準備。但和碑主爆發的戾氣相比,這幾個月來的準備還是顯得杯水車薪。 神墓林上空已經匯聚了越來越厚的烏雲,烏雲如怒濤,怒濤裡有炸雷。 炸雷伴著碑主兇惡的嘶吼,在每個人的心裡震響。 已經有三個天分優秀的神道師在嘗試領碑主的時候,被擠成了肉糜。 碑主眼看就要脫離鎮碑的束縛,那時候,整個青嵐都會化為一片墳崗。 須發皆白的徐氏大長老顫顫巍巍地請香降神,原本梳理整潔的白發在風中淩亂狂舞:“搬兵啊!” 於是各大家族的長者紛紛加入。 搬兵訣響徹碑林,而後,碑主的嘶吼被歇斯底裡的慘叫和興奮貪婪的厲嘯所掩埋。 碑主被長者們請來的老仙們生吞活剝。 青嵐神道企圖增強實力以抗衡北關神道的嘗試,在慘痛的代價下,又一次宣告失敗。 距離決定青嵐歸屬的神道試神大典召開,已不足一月。 …… …… 陸白當然不清楚他所屬的青嵐神道已經處於生死存亡之秋,不過即使知道了也不會多皺一下眉頭。 他現在想的是修魚怎麼燉更好吃。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家裡唯一的婢女小蓮正在和唯一的家仆老油子聊天。 老油子穿著一條幾乎露腚的破褲子,正蹲在院子一角“吸溜吸溜”地扒著半碗舊麥飯。麥飯上搭著幾條蔫了吧唧的鹹白菜,他卻視若珍寶,大大吃一口麥飯,小小嘬一口菜葉。 小蓮穿著倒是齊整,正擼起袖子“呼哧呼哧”地搓洗著主子們換下來的衣服。 她一邊搓洗,一邊狠狠瞪眼老油子:“一天天的好吃懶做,活該你一輩子吃爛白菜!” 老油子聽她怒罵,並沒有露出惱怒神色,反而擠眉弄眼地又扒了口飯,嘻嘻諂媚道:“唉,還不是因為咱家家道中落了,要不誰會吃這玩意?蓮兒啊!小手累不累?等哥吃完飯,就給你揉揉好不好?” 他雖然名字裡有個“老”字,長得也不年輕,但實際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 小蓮今年十九,長得不醜,單身的老油子自然沒有眼瞎。 聽他這麼說,小蓮呸地朝他腳邊吐口痰:“老油子,你要再敢這麼瞎說,我可告訴少爺!” 老油子臉上悻悻,看看院門,低聲道:“你是奴他是主,少爺人其實不錯,你說得像是被他收了一樣,當心敗壞他的名譽。” 說著,他仰頭看看一半晴一半陰的天,悠悠道:“你說老天爺咋就沒眼呢?讓他得這怪病,每天看他龍精虎猛的,實際誰知道明天還醒不醒得來。我命苦,其實啊,他比我還苦……” 小蓮低頭搓著衣服不說話,半晌才冷笑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這時陸白推開院門進來,老油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竄起,搶過他手裡的魚簍。 魚簍的震顫將老油子“哎呦”嚇了一跳,還他好眼疾手快又摟住了墜落的魚簍。 他對陸白擠眉弄眼道:“少爺,今兒咱又吃什麼好東西啊?缸裡的糧不剩幾天的了,這月的常例我去領了,但是又給那群王八蛋拖了下來……” 虎死不倒架,陸氏當初是數一數二的神道家族,隻要陸白不死,哪怕落魄了,每月也仍然有固定的糧俸可領,俗稱常例。 但不倒架的虎終究是死了,無門無勢的他們被扣走了田產,擠走了房宅,隻能蜷縮在這麼一間小小的破院子裡。現在就連每月的那麼三瓜兩棗都開始拖欠。 他們知道這是為什麼,沒有誰會對一個即將絕後的衰落家族給予足夠的尊重。但是下人們誰也不敢當著陸白和夫人的麵說。畢竟,人都要死了,對他說那些有什麼必要呢? 當然,實際的事情,請示還是必須的。女主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大事小事一仆一婢都會向少爺請示。 陸白自然也煩。 但煩解決不了問題,人活在世上總要吃飯生活,皇帝老子、三教老祖照樣吃喝拉撒。 他從老油子手中又拿回魚簍:“我得空再去跑一趟吧!別擔心,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不會餓著你們的。” 老油子連連點頭應是。 看著陸白走過逼仄的小院,推開“吱呀”作響的正屋堂門,小蓮抿了抿嘴,乜斜著老油子冷冷道:“餓死我們,也餓不死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地裡乾的那點兒爛事!” 老油子麵色一變:“蓮兒!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柳油可不乾吃裡扒外的勾當!” 小蓮隻是冷笑。 …… …… 或許是修魚振尾振得累了,魚簍顫動變弱了許多。 陸白把它放在堂屋門邊,撩起簾子走進了裡屋。 屋子采光不好,光線昏暗。 簡陋的床榻垂著布幔,時不時響起“咯吱”聲。嫂子還沒起床,不知道在折騰什麼。 陸白笑了笑,拿起床頭櫃旁的紅木小鏡子,眉宇間閃過一抹憂愁。 他將拇指按在了鏡子柄的底端,底端生出了兩根極細的針尖,如細小的獠牙刺破了他的指腹。 血滲進鏡子紅色的柄。 鏡麵亮起了一道暗淡的紅光,微弱得幾乎看不出來。 陸白的心沉了下去。 因為他知道,這表示他的神魂已經衰弱到了極點,來日無多。 有風在屋子裡吹動,陰冷得仿如墓穴中一樣。 陸白茫然四顧,發現門窗關得緊緊。 那這風是怎麼來的呢? 想到這裡,他不由打了個寒顫。 垂著布幔的床榻再次響起刺耳的“咯吱”聲,陸白的心裡生起了莫名的憤怒。 對嫂子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