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白在被窩裡接受嫂子的操練,感覺人生還算平安喜樂的時候。 一隻腳邁入了堂屋的門檻。 那隻腳上掛著露出黑黑大趾的草鞋,草鞋因為過於骯臟破舊而成了深色的棕。 深棕色的草鞋頓在淺棕色的魚簍旁,一隻黏著麥飯粒的大手極輕極輕地揭開了魚簍蓋子。 門簾被撩起一條縫,幽微的天光照入魚簍,樣子恐怖的修魚又開始拚命振尾。 那隻手慌忙鬆開了蓋子,穿著草鞋的腳閃出了門簾。 堂屋再次恢復昏暗。 隻是這昏暗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門簾又被掀了開來。 兩隻打了補丁的繡花小鞋邁了進來,並沒有立刻邁去魚簍邊,而是頓在門檻內。 衣料摩擦的窸窣響起,鞋的主人好像在向裡屋張望。 過了一會,繡花小鞋才輕輕地踱到魚簍旁,被水泡得指腹褶皺的小手打開蓋子,然後又快速地放了回去。 …… …… 就著鹹菜簡單吃了一碗小蓮做的麥飯,陸白提著魚簍出了門。 由於上午碑林裡舉行領神大典,下午神道院估計還是不會有課。 他樂得空閑,準備去賣魚。 午飯時他問了嫂子能不能加快追蟬的進步速度。 嫂子表示愛莫能助,並且語重心長地教育說,他隻用了兩年就已經大成,可以算是劍術方麵的天才,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問嫂子用了幾年,嫂子兩隻白嫩食指交錯擺個十字。 陸白頓時眉開眼笑,自豪感爆棚。但隨即又想起自己神魂衰弱,命不久矣,再天才又有什麼用,神色暗淡下來。 結果嫂子逗傻子似的一笑,罕見地靦腆說,她隻用了十天…… 你說你當初去大北冰原乾什麼?就你這份天資,這牛氣哄哄的架勢,不受傷的話,咱家至於被擠兌成這樣嗎?我至於病入膏肓都得去神道院混日子,就為了圖個你以後吃穿無憂麼? 陸白這樣氣急敗壞地腹誹著。 青嵐甚至整個並州,都對神道家族待遇優渥。 隻要家族裡保有一位通過資格銓錄的神道師,那麼就會保證這一代族人,按等第領受不同程度的糧俸和資源。 然而,陸白的大哥、二哥,卻在資格銓錄前夕自殺身亡。其他脈係在這一代,也奇怪得人丁單薄。 所以,陸家這一代,一個神道師都沒有。 但陸氏畢竟曾經是青嵐神道領袖,待遇仍然不同尋常。即使衰敗至此,陸白仍享受例外餘蔭。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不說盤剝擠兌在所難免,一旦陸白不在,那麼本就所剩不多的陸家產業,就不會再是掛名在其他家族下打理,而是真正被吞並。 嫂子的命運,要麼是流落街頭,要麼,是被收入其他家族,受盡那群怪胎的欺侮。 後者的可能更大。畢竟,現在就有不少家族為了侵占那些掛名產業向她提親,都被她勉強擋了回去。 所以,陸白要趁著還有餘力,讓嫂子後路無憂,不必迫於生計委身下嫁那群混賬。 這,也就是要盡快獲取神道師的資格。 可是,最大的問題是,神道師領神借力,要求神魂強壯…… 拐過巷子的拐角前,陸白甩甩腦袋,不願去想這些麻煩事。畢竟,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死亡更讓人心煩呢? 如果他能看淡生死,又有什麼看不淡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起碼現在嫂子還陪在身邊。 想起嫂子,陸白笑了笑。 嫂子躲在被窩裡看的書,還是被他悄悄翻了出來。 令他失望的是,這本被她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書,不是什麼讓人血脈僨張的小金書。 不過是一本故事千篇一律、紙質粗劣、字跡模糊的三流恐怖故事集《夜寮》。 陸白還真沒想到,平時看起來事事不掛心的嫂子,竟然會躲起來看恐怖故事。這下,又有了用來逗她的把柄。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低頭竊笑。 再抬起頭的時候,他就看到了一張嘴角眼角滿是血跡的笑臉。 那雙凸出的眼珠和深長的外眼角,配合著半乾的血跡,讓這張笑臉又猙獰了幾分。 “這次,又是從哪家的狗身上撞的?”陸白從懷裡抽出一條帕子扔給老登子。 老登子接過帕子,隨便在臉上糊了幾下,然後翻來覆去看了看,覺得沒什麼好玩的,就一把丟在了青石板街旁的汙水渠。 他不敢答話,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陸白身後,呆愣愣地縮著腦袋,摳弄自己臟兮兮的指甲。 陸白一猜就知道老登子是中午沒討到飯,所以在自己家的巷口碰運氣。 果然,老登子跟了他一段時間後,直愣愣伸長脖子,吃力地指指魚簍,另一隻手的食指塞進嘴角邊咬邊問:“好……好吃麼?” 口水順著他的食指流到掌心。 陸白沒好氣看他一眼,從懷裡抽出一張乾硬的麥餅扔給他。 老登子立刻眉開眼笑,喜滋滋捧著餅又親又舔。 陸白搖了搖頭,失笑道:“都說你傻,怎麼到我這就聰明了這麼多?還學會旁敲側擊了。” …… …… 陳記酒肆不隻買酒。 青嵐是個小地方,如果不是這裡有神道家族的土壤,本來也發展不成一座市鎮。 百多年前,大晉分崩離析,人禍不斷。橫江以北,妖族禍亂,青嵐所在的並州孤懸,數次落入妖魁的手裡。 百姓十不存一,道路盡是荒骨。 是廣武真君劉越石自南而來,整理荒穢,招撫遺民,定刑掌律,篳路藍縷,率領神修大破妖修,劃界而治,才造就了今天並州的安定局麵。 而並州的神修也從那時候成為中流砥柱。青嵐與北關建立市鎮堂口,爭奪不休。 但,青嵐仍然是個小地方。小地方總容易被一隻手掌握,陳記酒肆就掌握了青嵐大部分的飲食貿易活動。 凡是陳記酒肆賣的,別人就不許賣,凡是陳記酒肆買的,別人就不許買。 所以陸白提著魚簍進了酒肆。 有什麼辦法呢? 神修修行所需的一應物品,隻能從這裡流通。陸白敢賣,但是沒人敢買。 老登子瑟瑟縮縮地停在了門口,伸長脖子往裡探頭,卻再也不敢踏入門檻一步。 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就吃過虧了。隻因為在陳記酒肆的門檻坐了一下,三天沒爬起來。 有人的地方,總有規矩。 在陳記酒肆買東西,隻有一條規矩,不賒賬;而賣東西,則要排隊畫押,驗明正身。 陸白沒有精力也沒有心力去應付打狗引來的麻煩,所以他以往都按照陳記酒肆的規矩來。 今天他沒有。 因為今天他突然對這些狗屁規矩感覺很煩,很憤怒。 曾經是神修領袖的陸氏子弟都沒有在青嵐擺過這麼大的譜,你一個給丁家看家護院的老狗崽子,哪來的這麼大派頭? 所以,陸白徑直穿過了門口的取牌亭。 見陸白沒有登記領號,亭裡的書佐愣在那裡,想不到向來窮酸的陸家小子今天竟然不是用破爛來換錢,而是喝酒? 陸白徑直推開了前麵排隊的長龍,進入了擺著十來張木桌的裡間,木桌大都老舊發黑,現在基本坐滿了人。 午時剛過不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很正常。 屋子裡充斥著微微嗆鼻的油煙味。這裡的菜不好,酒也寡淡,但有餘閑的人們總愛來坐坐。 畢竟整個青嵐隻此一家,掌櫃的來頭也不小。休閑放鬆、打聽消息、巴結人物,這裡都是不二之選。 聽到有人大踏步進來,食客們紛紛轉過頭,看到是提著魚簍的陸白,又轉回頭去接著閑聊吃喝。 他們的眼神深處,敷衍地掩飾著對他的輕蔑與戲謔。 不管陸氏曾經多麼豪橫,現在不也摔到地上起不來了麼?它僅剩的子孫更是讓人笑掉大牙,完全扶不上墻。 最關鍵的,是他神魂奇弱,根本沒法修行神道。可他不自量力,非要加入神道院混日子,占著茅坑不拉屎。 這些話,陸白聽得耳朵都起了繭。但他毫不在意。 有時候,最難聽最輕蔑的閑言碎語,往往掩飾著最齷齪最嫉妒的嗔恨心理。 陸白理解,陸白毫無波瀾。 掌櫃的今天在,就倚在門對麵最靠裡的長排櫃臺後和坐在櫃臺邊喝老酒的人閑聊,並沒有看陸白一眼。 陸白走到櫃臺前,將有氣無力振動著的魚簍按在了櫃臺上。 “陳掌櫃,做不做生意?” 他挑了挑眉。 酒肆外間的交易亭喧嘩不斷,酒肆裡卻突然寂靜無聲。 沒有人回應。 掌櫃的陳豪充耳不聞,隻靜靜給麵前的酒鬼緩緩倒酒。 酒水匯成一條白線,水流聲漸漸刺耳。 食客們隱晦地向陸白瞥過目光,眼神裡的戲謔又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