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懂不懂規矩?” 臨近櫃臺的一桌,有一個食客突然開了口。 他沒有看向陸白,隻是對著端於眼前的酒杯,神情很認真,語氣也很認真:“賣東西,要講究先來後到的,陳老是什麼人物?怎會親自插手這等雜事?請出去。” 他沒有對陸白說話,像是自言自語,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和陸白說話。 於是滿座的人都有些驚訝,驚訝於這平時與人為善的何先生為什麼突然敢於對陸家窮酸如此不客氣? 敢於,不顧斯文,如此明顯地對陳老掌櫃溜須拍馬。 陸家雖然窮酸,但畢竟還是有著些許餘威的。市鎮上的尋常人,冷眼有,私下裡的瓜田李下有,但明目張膽地來,這,還是頭一次。 人們都頓下了手裡的筷子,不動聲色地調整坐姿,眼角餘光落於趴在櫃臺邊的陸白身上。 他們在等陸白的反應。 他們在試探,試探衰落無望的陸家,到底是不是空有外殼的軟柿子。 有時候,一次示弱,注定要次次示弱。一隻蒼蠅叮開了口子,就會引來一群蒼蠅甚至是臭蟲。 在青嵐,哪個尋常人家不是在神道家族的陰影下討生活?如果,真的有機會對神道家族出出心裡的怨氣,何樂而不為? 即使,是個名存實亡的神道家族;即使,這個神道家族曾經為青嵐的安寧做出了莫大的犧牲;即使它輝煌的時候製定了常人與神修相處的規則,盡可能地保證了常人的安寧。 沒有人會想起這些。 他們記起的,隻是神道家族高高在上,他們在仰人鼻息。他們記起的,隻有陸家曾經不可一世,而現在,跌落塵埃,似乎就連如同螻蟻的他們,都可以嘗試著踩上一腳。 螻蟻多了,照樣可以踩死人。 陸白清楚這一點,但他並沒有回應那個所謂的何先生。回應了,才是真正的示弱。 雄鷹再瘦弱,難道還會正視螻蟻? 他隻是隨便坐在了櫃臺邊的凳子上:“來一杯小醪釀。” 心懷鬼胎的人們再一次驚訝了。 陳記酒肆的酒最黑,價錢貴得能宰死人。所以大夥來喝酒,基本都是湊一桌才敢過來合買幾杯酒,在本就摻水摻得淡極了的酒杯裡再次猛猛摻水,分著喝上一口。 向來窮酸的陸白哪裡有餘錢來買最好的小醪釀? 掌櫃陳豪這時也停下了細水長流的斟酒,緩緩向陸白轉過頭來,瞇了瞇眼睛。 然後他像是剛剛看到陸白一樣,老臉上露出浮誇的驚訝:“哎呀,這不是陸少爺嗎?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少爺”二字咬得極重,食客們嘿嘿低笑。 櫃臺後陳列著各式各樣的酒瓶酒罐,瓶瓶罐罐閃爍著外間照進來的光,像一顆顆白眼。 陳豪顫巍巍找到了貼有“小醪釀”標簽的酒瓶,走到陸白麵前,擺出斟酒的姿勢後又收了回去。 陸白看著他那隻握著酒瓶的乾瘦老手,缺了尾指卻故意在倒酒時擺在明麵,像是生怕別人看不到似的。 陳豪確實生怕別人看不到。 他給丁家做了一輩子的看門狗,忠心耿耿,所以到老了才有資格向丁家供奉的老祖仙獻祭一根小指,換取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澤”。 所以,他今年一百二十七歲了,仍然活得精神矍鑠。甚至,還有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神通”。 一個人有優越於常人的地方,總是願意很開心地展示出來。更何況,這展示又是一份很可靠的震懾。 他現在當然在震懾陸白。 陸白笑了:“怎麼?” 陳豪擺出語重心長的表情:“少爺,不是老奴不願意賣酒。隻是……隻是……” 他不談錢,但矯揉造作的表情中道道皺紋都掛上了錢,卻話鋒一轉:“隻是都知道您身體不好,喝酒,怕是不妥……” 陸白看了他一眼,伸手將魚簍一推,沒再攀扯下去:“原來陳掌櫃沒瞎,我剛才以為你又聾又瞎了呢!” 這句話一出,陳豪本來皺在一起的假笑皺紋冷了下來。 酒肆裡間四壁掛著黑色帷幕,這個時候黑色帷幕開始擺蕩,漾起黑色的水波。 食客們臉上露出驚懼之色,開始猶豫是接著看熱鬧,還是趁早開溜。 陳掌櫃發怒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過,陳掌櫃還是克製住了怒意,瞥了眼陸白推過來的魚簍,笑容可掬:“陸少爺,小可的酒肆自有規矩,做生意請到外間。” “規矩?誰定的規矩?”陸白挑了挑眉。 “小可的酒肆,自然是小可的規矩。” “既然是小可,倒是好大的規矩。”陸白心裡的怒火直往天靈躥,但表情古井無波,動作一絲不亂。 他揭開了魚簍,光線匯入,樣子恐怖的修魚“修——”地嘶嘎一叫。 食客們隻覺這叫聲直搗他們肺腑,大驚失色,好奇地張望過來。 “既然你店大欺客,這生意不做也罷!”陸白蓋上魚簍,起身假意要走。 陳豪一把按住了魚簍,笑了笑。 “東西入了小可的酒肆,是留是走,就不由旁人說了算了……” 陸白眉梢挑起:“你要搶?” “是買。” “好,三十貫。” 一貫一千文,三十貫就是三萬文。 陳豪聽了報價,麵色一分不變,伸出三根手指:“三吊。” 一吊十文,三吊就是三十文。 砍價砍出好大的氣魄。 陸白看著陳豪缺了尾指的手,手上斷指處贅生的粉肉包裹,讓他隻覺得突兀又惡心。 他氣笑了:“強買強賣?” “公平買賣,童叟無欺。”陳豪無辜地拍拍手背。 “這是修魚,一年出現一次,一次隻出現一個時辰,沒有幾個人能夠抓得到。你用三吊錢打發?”陸白伸手要搶,陳豪死死按住。 裡間四壁垂著的帷幕,蕩漾得劇烈了幾分。 酒肆裡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陸白突然笑了。 因為火候已經夠了,陳豪身為奴才,強搶神道家族子弟。這個理由,夠了。 所以陸白鬆開手,伸入簍,扼住修魚的脖頸提了出來,像握住一根棒槌。 修魚瘋狂擺尾,振得空氣都變形。 陸白臉上平靜到了極點,語氣也平靜到了極點:“你,找死?” 看著陸白平靜的麵容,聽到他毫無情緒的威脅,陳豪不知道為什麼,猛地心生懼意,不自覺後退一步。 四壁的帷幕,死了一樣陡然垂直,漣漪盡消。 食客們卻更加緊張,他們猜想,這表明陳老掌櫃要動真格的了。 裡間再次陷入寂靜,隻有修魚“嗡嗡嗡”地振尾聲,聽起來刺耳驚厥。 幾道天光忽地散了進來,裡間的簾子被人撩起,突兀地驅散了屋裡的凝重。 “如果沒有幾個人能抓到,那麼你又是怎麼抓到的呢?”一個公鴨嗓從外間響起,雜遝的腳步聲入了裡間。 一個少年被一群少男少女簇擁著走了過來。 陸白蓄好的氣不得不散去。 橫生的變故,打斷了他教訓老狗的計劃,他眉頭皺了起來。 進來的少年身穿雲錦窄袖深衣,袖口、下擺全都銀絲掐邊,腳踏水亮皮靴,腰間係了條鑲金躞蹀帶(躞蹀讀作,謝疊),皮帶上垂下的躞蹀小皮帶的鉤環上掛著短刀、香囊等物。衣著相當奢華。 他身邊的少年少女衣著也有著式樣不同的上等派頭,顯然不是常人。 其中一個與陸白年歲相仿的少年看到陸白,微微一驚,湊近錦衣少年道:“丁三哥,那人是個瘋子,可不好惹啊!他不學無術,在神道院,我們這些同年沒少挨他揍……” 少年聲音雖小,但還是傳遍了本就安靜的酒肆。 隻不過人們並沒注意他關於陸白的話,而是隻聽到了“丁三”二字。 丁家是青嵐當下風頭最勁的神道家族,簡直可以與資格最老的徐家一較長短。年輕一代裡更是有兩人一騎絕塵,遠超其他家族大部分同輩,時人合稱“騏驥”。 一個是丁家嫡長子丁尋,已經到了神授三轉的修為,也就是說完成了神賜對身體的強化。聽說目前正在培煉法器,開始沖擊神授四轉,到時候就會掌握真正的“神術”。 神道修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共為六轉。前三轉修體,後三轉修神。隻要破三進四,就真正達成了超凡,凡人難以與之抗衡。 當然,神修修體,與武師不同,哪怕是前三轉,也還是可以利用“神澤”來降神借力,施展一定程度的“神通”。 另一個“騏驥”,則是丁氏的庶次子,丁零,雖然比其長兄還很有些不足,但已經稍遜徐文半籌。 徐文是徐氏年輕一代的最強者,十二歲便有“神子”的美譽。 丁零如今能與徐文比肩,自然不是泛泛。 加之他年歲更輕,超越徐文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屆時,丁家在青嵐的聲望隻會水漲船高。 “丁三”,自然是丁氏的庶三子丁沖了。 此子是個紈絝,但一轉巔峰的修為也算是領袖同年,對於比他小上兩年的陸白一屆少年少女來說,是個備受仰望的人物。 知道這錦衣少年是丁沖,食客們就明白今天的事不鬧大怕是不可能了,紛紛起身想要逃出去,卻不料又有幾個少年沖了進來,並且扔進了一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人。 那人“嗷嗷”哭叫,滿地亂滾,身上臟臭不堪,正是在門外等著陸白的老登子。 “不好惹?我們丁三哥麵前,還有不好惹的人?” 丁三沒有說話,他身邊的一個少年卻囂張地推開那個提醒丁三的少年,揮揮手: “究竟是哪個不好惹的敢來丁家的鋪子亂來?” 幾個守在門口的少男會意,把裡間的門封了住。 食客們暗暗叫苦,遇到這群煞星,他們知道今天怕是真要鬧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