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上有毒,但手卻沒毒。 所以陸白抓住了陳豪的手,魚尾像棒槌一樣敲了上去。 他的動作很輕柔,像是輕拍一個好友打招呼。 但“好友”卻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弩機柄碎成了粉末嵌入了同樣碎成粉末的櫃臺麵,“好友”的手也碎成了粉末,嵌入了粉碎的弩機柄裡。 粉碎的手、粉碎的弩機柄、粉碎的櫃臺麵再也分不清楚。 陳豪那隻引以為豪的四指之手,粉碎了四分之三。除了因為劇痛而不住顫動的大拇指那一側還相對完整外,其餘的部分,像是摻了草莓汁、花生碎攪拌成一團的土豆泥,深深地嵌進凹陷的櫃臺。 他睜大眼睛,眼裡滿是驚恐,看著自己的手,撕心裂肺地慘叫。 整間酒肆,現在隻有他一個人的慘叫聲。 所有人都呆住了。直到看見陸白第二次出手,他們才想明白,這個陸氏的窮酸少年出手是有多麼的狠辣,多麼的乾脆。 而且,所有人都還很疑惑。 第一次,陸白躲過了囂張少年的手,可以理解為少年沒有防備,速度本就不快。可是第二次呢? 第二次陳豪有了防備,而且他的幕布化影,四麵圍困,纏繞刁鉆,陸白又是怎麼躲過的?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看清。 因為一切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人們看向陸白背影的眼神不再輕蔑戲謔,而是蒙上了一層驚疑和忌憚。 陸白不知道這些,他隻是覺得陳豪很吵,所以就自然而然地拿起麵前的空杯,塞入了他的嘴。 酒肆寂靜下來,四壁上的帷幕早就耷拉著,仿佛掛在墻上的死魚。 就連他手裡的修魚,這個時候也好像感受到了這個抓住自己的壞人很危險,蔫蔫地停止了掙紮,停止了振尾。 陸白隨手把修魚扔進魚簍。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除了丁沖。 陸白直起了身。 所有人又屏住了呼吸,除了丁沖。 陸白伸手,拿起擺在櫃臺上的小醪釀,取出一個空杯子,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輕輕的啜了一口,擤了擤鼻子。 擤鼻子的聲音在寂靜的酒肆震耳欲聾。 陪在丁沖身邊的少女嫌惡地皺緊了眉頭。 陸白擤完了鼻子,緩緩長出口氣,身子探向陳豪。 陳豪的爛手粘嵌在櫃臺,他根本不敢動作稍許,怕死,更怕疼。看到陸白湊近,嘴裡塞著酒杯的他連連搖頭,老臉極長,老眼極恐,老淚極多。 說到底,他隻是神道家族的一條狗。如果眼前這個少年不顧忌他的主人,那麼他的小命,又有什麼保障呢? 陸白沒有殺他,陸白隻是將手伸進他的衣衽裡,在眾人屏息窺視之中,掏摸了許久,總算掏出了一塊手帕。 他轉過身來。 食客們齊齊將頭轉了回去,盯著各自眼前的飯菜,如木石偶人。 會流汗的木石偶人。 陸白半身浸血,別人的血。 他嫌惡地看看被血濕透的衣服,心想回家又要被嫂子訓了。 這衣服可是嫂子好不容易學會女紅時,幫自己打過補丁的。 他嘆了口氣,背靠櫃臺,甩展了陳豪的帕子,一點一點地揩抹半張臉上的血跡。 布料沾染鮮血摩擦皮膚的聲音,像是惡魔的低語,在寂靜的酒肆切切著。 良久,陸白扔掉手帕,抬眉看向了丁沖。 “好了?”丁沖終究對他開了口。 陸白點點頭。 丁沖伸手指指自己的側臉:“我還可以等你一會兒,畢竟,你還沒擦乾凈,臉還是花的。” 說著,他向身旁的少女伸手,少女不情不願地從腰間拽出一方香帕交給他。 丁沖把帕子扔向陸白,陸白沒有接。 白色的巾帕緩緩飄落,浸入了血泊裡。 丁沖挑了挑眉:“你,很有趣。為什麼以前沒有聽說過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陸白。” 丁沖恍然大悟:“原來,是表弟。” 陸氏輝煌的時候,丁氏向來是陸氏鞍前馬後的小跟班。這一代的丁氏家主娶的正妻就是陸白的姑姑,當時,算高攀。 隻是陸氏一門滅門之前,這位姑姑就得了惡疾撒手人寰。 丁氏現如今已經和陸氏沒有什麼關係,更沒有什麼情分。 陸白笑了笑,沒有回應。 丁沖卻笑得比較燦爛:“你為什麼不早點自報家門?雖然說你陸家墮落了卻仍然瞧不上丁氏,不願攀附。可我丁氏又豈會與你們計較?畢竟,我們確實淵源頗深,不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關係。就說我哥和你嫂子的關係,我也會認你這個表弟的。” 他頓了頓,掃了眼魚簍:“何至於你為了糊口,來賣魚?” 跟著他的少年少女們也笑得燦爛。 食客們也隱晦地笑了,既然丁沖親自下場,就不用怕陸白能翻起什麼天來。 畢竟,陸白再難纏,他終究是個普通人,難道還真能在神授一轉巔峰麵前蹦躂? 沒有人相信,所以人們都因為鬆一口氣而笑了。 陸白沒有笑,他的臉甚至有些冷:“你哥,和我嫂子,什麼關係?” 丁沖笑得更燦爛,上下打量一下陸白:“人,還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你時日無多,難道還真要拖累你嫂子,為你二哥守寡不算,還得再為你守寡?我哥丁尋是人中翹楚,也是大娘,也就是你姑姑的親生血脈。由他娶了你嫂子,可以答應陸氏祖宗,他們生的第一個兒子姓陸,你陸氏還能存續下去。” “多好?啊?”他的笑臉甚至有了幾分挑釁意味。 陸白的神情又回復了平靜,他靜靜踏入血泊,走到老登子麵前,將他扶了起來。 老登子一張臉爛得不成樣子,凸眼滿含恐懼,看向陸白的時候卻流露了幾分擔憂真情。他瑟縮著,蹲在了陸白身後,抱頭顫抖。 丁沖靜靜看著他做完這一切,鄙夷地笑道:“自甘下賤。” 陸白挑了挑眉,沒有理會。 他隻是將一半浸入血泊裡的香帕拾起,給了老登子,讓他用乾凈的一半擦臉。 少女看到自己隨身香帕被這樣糟蹋,似欲作嘔,眼裡有火。 丁沖臉色也冷了下來,緩緩從躞蹀帶的一個錦囊裡取出了一方小鼓。 鼓麵花紋古樸,鼓身深紅如漆。 他嘴角翹了翹,滿臉冷冽:“這裡是陳記,陳記是我丁家的狗。你打丁家的狗,就是打我的臉。既然你自己找死,那表哥我也就不多和你廢話了。” 他頓了頓:“修魚,你要留下,你的命,也得留下。” 咚—— 丁沖敲響了第一聲鼓。 酒肆裡就起了風,陰風。 咚—— 丁沖敲響了第二聲鼓。 酒肆裡就著了火,鬼火。 陰風是丁沖鼻尖的呼吸,鬼火是丁沖的兩顆眼睛。 他的皮膚開始扭曲,他的筋脈開始暴突,他的牙齒開始抵出唇隙。 在座的每個人都汗毛倒豎,不少人從凳子上滑落,向丁沖下跪。 現在,沒有人敢看向丁沖。 現在的丁沖已經不是丁沖,現在的丁沖是即將降臨的老仙。 老仙降臨,凡人退避,不避即死,淪為祭器。 人們避無可避,隻能俯首下跪,懇求神靈原諒他們的沖撞。 不是丁沖沖撞了他們,而是他們沖撞了丁沖。 凡人,哪裡有和神講理的資格? 哪怕這些凡人,是神靈奴仆們的衣食父母;哪怕這些神靈,是亂神。 陸白當然不跪,他白皙的手再次伸入魚簍,捏住了蔫了吧唧的修魚。 修魚識趣地振尾。 即使聽到高頻的振尾聲,也沒有人再看陸白一眼,因為他們清楚,陸白很快就要死了。 不止是死,還是慘死。 不管他動作多快,他距離丁沖都有一段距離,更何況,丁沖的降神鼓已經隻差最後一響了。 “最後一響,老仙賜魎!” 丁沖聲音嘹亮,高高舉起手來,完成了神調的最後一句。那隻高揚的手,重重敲落。 但他終究沒有敲落。 陸白手中的魚尾比他先敲落,敲落在了他半人半鬼的臉上,敲碎了他的鼻骨,敲裂了他的眼眶,敲斷了他的獠牙。 魚尾振顫如蟬翼,蟬翼嵌入了丁沖的臉。 他的臉像是春季淩汛時的冰層,砰然碎裂,無數塊粘連未斷的冰,支離破碎的縫隙間,湧出了泥沙俱下的水。 濃重的血水。 丁沖被砸出眼眶的兩隻眼球一上一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死死盯著麵容冷峻的陸白,到最後都不明白,他是怎麼到了自己麵前,又是怎麼敲碎了自己已經得到老仙神澤加持的麵部的。 他仰躺了下去。 聽到魚尾振破皮肉的聲音,人們不由得抬起頭來,於是他們就看到了丁沖破碎的臉麵,看到了臉麵下湧出的血漿。 看到了瘋狂逃竄奪門而出的少年們。 看到了慢慢走回櫃臺,仿佛隻是踢死一隻老鼠的陸白。 酒肆裡的每一個人,噤若寒蟬。 陸白把有氣無力的修魚扔進魚簍,抓起死的心都有了的陳豪的發髻:“生意,還做不做?” 陳豪痛苦的臉孔抽搐著,連連點頭。 陸白取出他口中的空杯,他連忙說:“這就……這就給少爺取三十貫。” 陸白伸出食指搖了搖:“漲價了,三百貫。” 陳豪張大了嘴,臉都綠了,但隨即點點頭:“三百貫就三百貫!” 陸白抹抹濺到臉上的血,塗出一片殘紅,然後抽了抽鼻子,抓著陳豪發髻的手一用力:“從今天起,你的規矩,沒有了。” 陳豪痛得咧嘴,點頭道:“沒有了!沒有了!啊——” …… …… 陸白將沉重的錢包袱甩在肩頭,向門口走去。 人們暗鬆一口氣,肩膀放鬆。 陸白頓住腳步,忽然又走了回來。 人們屏住呼吸,肩膀又僵硬地挺直。 陸白目不斜視,沒發現這些人的小動作。他隻是向剛才給自己講規矩的何先生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