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得久了，如果不暈的話，其實是會麻木的。 　　徐文還沒有死，也沒有暈，所以他痛的麻木了。 　　麻木是一回事，恐懼是另一回事。 　　生死之間有大恐懼，最大的恐懼是無常。 　　明知道自己會死，可卻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哪一息會死，這就是無常。 　　到了後麵，他半張完好的臉上，連表情都沒有了。 　　徐文隻是盯著陸白，僅剩的一隻眼裡，血淚不停地流。 　　陸白皺起了眉頭。 　　他畢竟是個心腸很軟的人，不忍心了。 　　他不忍心徐文既被自己腰斬，還要死不瞑目。 　　所以陸白張了張嘴。 　　徐文眼神亮出熱切，嘶啞奮力地吼，可吼出來的聲音卻低得像是喘息。 　　“為什麼？” 　　他還在問這個問題。 　　陸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以釣竿指指一旁的妖虎： 　　“知道它是怎麼成為妖的嗎？” 　　妖虎內臟流溢，後半身體紛紛爛爛，已經沒有任何餘力了。 　　無法逃離，無法反擊，無法偷襲。 　　它隻是一口一口地舔舐著自己的內臟，還有傷口。 　　徐文聽到了陸白的話，眼神亮起一抹釋然：“它是你養的？你在復仇？” 　　他已經快要不行，說出這麼多字之後，喘得像冷風鉆入破紙窗。 　　寂靜的鬼林起了風，樹葉“刷啦啦”響，應和著徐文的喘息，興奮地私語著。 　　陸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繼續說著： 　　“起初，它隻是一頭幼虎，很可憐的一頭幼虎。因為，它的母親在狩獵的時候踩中了獵戶的陷阱。” 　　他看了眼妖虎，妖虎似乎能聽懂他的話，它嗚咽一聲，很是悲傷。 　　陸白接著講：“它原本應該餓死的……如果，我沒有抓到那隻旋龜。” 　　“旋龜？” 　　徐文獨眼瞪得老大，疑惑又愕然。 　　旋龜，其狀如龜而鳥首虺尾，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聾，可以為底。 　　這是說，旋龜這種靈獸，長著寬厚如木的鳥喙，叫聲像是驚堂木拍擊，佩帶它可以治療耳聾，可以治療腿腳的殘疾。 　　這是青嵐古老相傳的知識，徐文知道旋龜是一種靈物，有的人破境進階可能還需要以這種龜來作為引子。 　　但徐文不知道旋龜與那頭妖虎是什麼關係。 　　陸白給出了解釋：“人人都知道旋龜的叫聲可以疏通耳部的經絡，刺激耳膜重塑，可以治療耳聾。人人也知道旋龜的龜肉可以作為治療腿腳殘疾的藥引。” 　　他頓了頓，看向瀕死的虎。 　　“可沒有人知道，染血的龜殼才是旋龜的精華，具有妖化的作用。幼虎本應餓死，但是嗅到了我扔給它的龜殼上的血。” 　　陸白將收起來的伸縮釣竿掖進懷裡。 　　“它啃掉了龜殼，得到了妖化，距今不過一月時間，就已經體大如牛。” 　　徐文以為陸白確實是為虎報仇。 　　他狠狠抽了兩口氣，才艱難道：“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陸白道，“我知道你要進三轉，我知道你需要一顆妖虎的心臟作為煉體的藥引，所以，我才抓了旋龜，也所以，我才將旋龜染血的殼扔進了虎穴。再所以，一月來，我每每抓些奇獸扔到鬼林外，它吃了，越來越強悍。” 　　他指指地上的徐文，一字一頓： 　　“而你，會帶著你的小兄弟們來抓虎剖心。會發現這頭妖虎難纏得過分，你為了進階可以不擇手段，你會獻祭你的小兄弟們，你會和妖虎難分難解……你會，死在我的手上。” 　　風貫穿鬼林，掀起滿地凝血散發的血腥氣，血氣張牙舞爪，不停地挑弄著活物的鼻子。 　　鬼林深處的陰影裡，有時隱時現的亮色閃過。 　　那是窺視著血案兇殺的猛獸。 　　陸白的聲音平靜，在血腥和暗林裡卻讓聽者莫名驚悸。 　　徐文獨眼再次瞪大，聲音又有了哭腔：“為什麼？我……和你有仇……” 　　他實在想不起來，眼前這個衣著窮酸的少年究竟是誰。 　　他當然想不起來，他本來就沒見過陸白。 　　而陸白，卻對他了如指掌。 　　陸白看著殘缺的徐文，接著說下去： 　　“我和你無冤無仇。” 　　“那你為什麼暗算？為什麼……啊……腰斬了我？” 　　徐文的哭腔越發濃重，聲音裡混雜著匪夷所思的意味，他開始覺得眼前這個平靜異常的人，是個瘋子。 　　陸白或許就是個瘋子，任何一個被逼到絕路的人，都是有可能發瘋的。 　　他還是那樣平靜，平靜地說了下去，隻不過，這次沒有再說徐文，而是： 　　“丁尋就要進四轉了。” 　　徐文不懂他的意思。 　　陸白接著說：“丁尋四轉需要煉器，所以需要修魚。但他要進階四轉不僅需要煉器，還需要煉心。” 　　這是他殺前一個人拷問出來的消息。 　　而徐文卻搖了搖頭，因為他並不了解丁家的養神奉神之法。 　　陸白會給他解釋：“煉心，就需要一顆剛剛進階三轉的人心。而你，無疑是最合適的。” 　　徐文哭了出來，他的獨眼依然瞪得很大，血淚流盈，吞聲哭了出來。 　　巍巍的哭聲在荒林血泊裡，如鬼。 　　他明白了，他一切都明白了。 　　陸白殺他，不是因為有仇。他被人設計殺害，不是因為有仇，僅僅是因為自己要進階三轉，僅僅是因為有人看中了自己的心臟。 　　陸白是在為丁尋辦事，是在為丁尋狩獵。 　　而徐文卻死了還要被人吃掉心臟。 　　像頭牲畜一樣。 　　“你死，是因為，他需要你的心。”陸白為徐文蓋棺定論。 　　徐文發瘋大吼一聲，魂歸西天。 　　他不恨眼前的陸白，他恨死了丁尋，恨得死不瞑目。 　　徐文死了，陸白就這麼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眼底深處閃過一抹疲憊。 　　其實，換句話說，我並不算騙你。 　　我要殺丁尋，我不能讓丁尋進階，所以不能讓你進階，所以得殺你。 　　因此，你還是因為丁尋死的。 　　去恨丁尋吧！ 　　陸白為徐文默哀，提起他殘缺的屍體，扔給了奄奄一息的妖虎。 　　妖虎眸子閃過憤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哪怕瀕死也狠狠啃嚙乾凈了徐文。 　　然後它死了。 　　殘月沉了下去，黎明前的黑暗來臨，林中的風大了。 　　風裡有密集的喘息聲，那是渴血的獸按耐不住它們的渴盼。 　　陸白掃視現場，伸出腳狠狠擦去自己的腳印，甩動釣竿，釣絲纏上樹枝，擺蕩而去。 　　隻是他的身形剛剛彈起，死去妖虎的軀體內，就沖出了一團黑白交雜的怨氣。 　　怨氣沒有飄散，也沒有沖天，而是徑直撞入了陸白的身體。 　　他吊在樹上一個踉蹌，纏著繃帶的手傷口繃裂，甩出了一點猩紅的血跡。 　　陸白落入樹冠，定了定神，在樹枝間回望，夜林裡幽暗如常。 　　他試探在體內運氣，氣機仍然活躍。 　　似乎沒有任何異常。 　　不僅沒有異常，他甚至還覺得自己的精神比剛才還要健旺了許多。 　　精神，就代表了神魂的強壯程度。 　　想起適才那團黑白相雜的怨氣，陸白心裡隱隱浮現一個瘋狂的希望。 　　難道，殺妖，可以滋養我的神魂？ 　　想到這個可能，他瘋狂甩動釣絲，在林間飛一般向家的方向掠去。 　　他迫不及待要用小鏡子測試一下。 　　或許，可能，他真的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陸白的身影消失在了鬼林，嗜血的獸類彼此警戒著，撲向了殘屍血泊。 　　距離血泊不遠處的一株樹下，陸白滴在地上的那滴鮮血，落了一隻蟬。 　　血很快消失無蹤，蟬很快變紅。 　　紅的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