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不是暗,而是黑。 殘月隱起,諸星藏匿。 大地一片蒼茫,青嵐的一切屋宇建築都溶入暈透的墨色。 陸白在墨色中穿行,像是飛濺的一點墨珠。 神魔都難以察覺。 就在陸白滿懷忐忑憧憬,朝著家的方向飛掠,想要盡快用小鏡子驗證自己神魂增長的期許時。 兩隻綴了補丁的繡花鞋,踏入了家的臥房。 起初,繡花鞋隻是停在門口,鞋的主人屏住了呼吸。 魚靈素放下了漿洗發白的床帷,床帷裡有著輕而悠長的呼聲。 她睡得很熟。 確定了這一點之後,繡花鞋的主人開始邁步。 繡花鞋停在了床頭櫃,一隻細細的小手捏起了紅木小鏡子。 小手並沒有像魚靈素那樣虛撫,她自然沒有那麼高的道行。 她隻是顫顫巍巍地拿出一隻指腹大小的血包,按在了紅木小鏡子的柄底。 小鏡子柄底凸出兩根極細的枕,吸收了血,鏡麵散發出極其暗淡的紅光。 這紅光幾乎連繡花鞋主人的臉都沒有照清楚,和陸白上午測量時一樣,甚至還更暗了些。 小鏡子很快暗淡下來,被放回原地。 繡花鞋很快極輕極輕地邁出門縫,隱入了夜色深沉。 微微開著的窗透進夏季的夜風,床帷微微擺動。 魚靈素的呼吸悠長而綿延,睡得正熟。 沒有人知道,這段黎明前的黑暗裡,這間屋子發生了什麼。 就像沒有人知道陸白在鬼林裡做了什麼一樣。 窗縫微微開得大了一點,但夜風並不大,所以不是風。 是陸白。 他像是一團晨霧,身形縹緲地從窗戶流入屋裡,輕輕合上了窗。 嫂子睡得正熟,屋子裡還有些若有若無的藥味。 一切都和出去時一樣,不曾變過。 但陸白變了。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驗證自己的變化,所以他快步走到床頭櫃,拿起了紅木小鏡子。 臥房的燈火已經熄滅,小鏡子的紅木也顯得不紅,朦朧的黑暗裡,嵌在紅木上的銅麵閃著幽微的灰光。 陸白深吸口氣,心情更加忐忑。 他怕。 怕黑白交雜的怨氣匯入體內,他感覺精神好些隻不過是臆想。 怕黑白交雜的怨氣不僅沒有好處,反而更消耗了神魂。 但是總要麵對的。 陸白麵對了,左手的拇指按上了木柄。 小鏡子,亮了起來。 雖然仍然不算很明亮,但是,卻照清了陸白的臉。 陸白的臉,在深沉夜色中,映著紅芒,興奮不已。 他知道,自己的命,有救了。 …… …… 陸白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 明白自己有救,他的心踏實下來,睡得很沉。 他懷裡的小腳已經不見,嫂子罕見地沒有賴床。 屋子裡又彌漫起了藥味。 魚靈素在親自煎藥。 陸白掀開了床帷,懶懶打個哈欠,他看到嫂子背對自己蹲在地上。 她把垂落的青絲挽了一個結,仍然垂落到後臀,但顯得乾練了很多。 白皙修長的頸,青絲掩映,柔美和諧。 陸白靜靜地欣賞。 “如果你醒了,就給我解釋解釋你的手。” 嫂子沒有回頭,聲音冷得像鋒。 陸白沒有發怵,隻是側躺著笑了笑:“一切都很好。” “我不想聽廢話。”嫂子的話更冷。 藥壺由響亮的“咕嘟咕嘟”轉為了喑啞的嘶鳴。 空氣裡散著濃鬱藥味的水汽,帶了燥意。 陸白還是一樣憊懶:“如果嫂子不想聽廢話,為什麼不看一下小鏡子?” 魚靈素沒有回答,卻伸手抹了抹臉。 她在拭淚。 陸白看出來了,怔了一下。 他從來沒想到,嫂子會哭。 即使從大北冰原一身是傷地回來,她也沒有哭。 於是有些著忙的陸白下了床,光著腳蹲在魚靈素身旁,輕輕摟著她的肩膀。 “怎麼哭了?我這不是挺好的嗎?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的!” 魚靈素甩了甩肩膀,甩脫了他的胳膊,胸口深深起伏著,映出一道亮白的陽光。 她沒有再發怒,隻是看著陸白的臉,眼眶粉紅:“你遲早會不好的。” 再這樣下去折騰自己,你遲早會不好的。 到那時,即使我舍棄了自己的神魂,救了你,你依然會不好的。 一個人,怎麼鬥得過整個青嵐? 她隻是心裡想,卻沒有說出口,因為她知道陸白懂她的眼神。 陸白確實懂。 看著嫂子平靜哀傷著的眼睛,他心頭有些堵。 但他沒有讓步。 “隻差,最後一個了……” 他隻是這樣說著。 魚靈素眼簾低垂,臉上的一切表情都斂去。 “追蟬練得怎麼樣了?” 她忽然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陸白撓了撓頭:“小成。” “什麼時候大成,什麼時候殺人。” 魚靈素抬眼,盯著陸白的眼睛如是說。 這不是請求,不是商量,是命令。 自從陸白長大,嫂子就沒有再用這種命令的語氣。 陸白苦笑點頭:“好。” 陸白從不輕易承諾什麼,但他的承諾都作數。 魚靈素目光的鋒銳斂去,轉回了頭。 她抱著膝蓋蹲著,目光虛浮地盯著藥壺,不知道在想什麼。 陽光透過紙窗,在她身上打了一層金紗。 夏日的風挾著燥熱和院中老杏樹的草木氣味,撩動起她的頭發。 頭發拂著陸白的臉,他的心微微癢。 於是他再次摟住了魚靈素的肩膀,這次魚靈素沒有甩開,而是順勢將頭靠在了他的肩頭。 她真的很疲憊,心很疲憊。 疲憊的她仍然像百合花一樣香。 “嫂子,以後,你可以不用這麼累了。”陸白下頜輕輕抵著魚靈素的鬢發。 魚靈素抿了抿嘴,聲音依然冷:“你這樣,怎麼讓我不累?” “我,也許我可以不死。”陸白和魚靈素依偎著,心情格外平靜,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於是也格外平靜地說出了這個好消息。 魚靈素卻沒有當真,隻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陸白輕輕扶起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昨夜,殺了一隻妖虎,妖虎身上的怨氣襲我身,我的神魂得到了補充。” 魚靈素無神的眼睛起初是憤怒,憤怒於陸白這種時候還在欺騙自己,因為她不相信事情會突然有了這樣的轉機。 可是當她看到陸白堅定的眼神,她眼底的憤怒就消失了,因為這不是陸白撒謊時的眼神,這是陸白宣告事實的眼神。 這眼神不容置疑。 所以,愕然、欣喜、驚喜在她眼底輪番浮現,神采奕奕。 然後,她伸出嫩白食指一點陸白額頭,臉上露出罕見地嬌憨:“你敢騙我,打你屁股!” 陸白嘻嘻笑著,拿起小鏡子測了一遍。 看著小鏡子裡雖然不明亮,但明顯不像昨日暗淡的紅光,魚靈素燦爛地笑了。 堂屋的門也跟著“吱呀”笑了起來。 屋裡的人臉上笑意卻斂去。 陸白閃身上床,放下了床帷。 魚靈素輕輕一拋,小鏡子落回原地。 死局可解,危機仍在。 他們都明白,不能讓青嵐神道家族知道陸白沒事。因為那樣的話,會迎來瘋狂的反撲。 腳步聲近,小蓮綴著補丁的繡花鞋邁了進來。 “主母,衣服都晾好了。” 說著,她動動鼻子,皺眉道:“什麼味道?” 魚靈素“啊”地驚呼:“藥糊了!” 藥早就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