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提著糊透的藥壺出去了。 她出去時,向床頭櫃上的紅木小鏡匆匆一瞥。 魚靈素看在眼裡,但是什麼都沒說。 床帷緩緩拉起,陸白笑瞇瞇的臉從帷縫鉆出。 魚靈素回頭瞪他一眼,隨即也笑了起來。 這是十幾年來,叔嫂最開心、最放鬆的一刻,沒有之一。 因為陸白的病終於有救了。 “所以,你也不必再去殺什麼人了吧?” 魚靈素緩緩走到床邊,坐下,聲音很小。 陸白搖了搖頭:“更要殺。” 當然更要殺,青嵐士族之所以容忍陸氏茍延殘喘,自然是因為他們本身就已經茍延殘喘。 陸白是陸氏最後的香火,他的命不久矣。 所以,神道士族們能等。 也所以,嫂子還能和他們維持表麵的和諧,可以推辭各方的媒妁。 即使是丁尋,也沒有更充足的理由來強行逼迫她下嫁。 因為陸白是陸氏的家主,因為魚靈素還是陸氏的人。 陸氏的家主不死,陸氏就不滅,陸氏不滅,別人就沒有理由和資格搶陸氏的人。 可是,一旦被神道士族們知道陸白有了續命的法子,那麼他們必然會動作起來。 那樣的話,陸白和嫂子會更加危險。 “而我可以不死的事,總會傳出去的。” 陸白望著窗外,窗外,小蓮正和匆匆進門的老油子說著什麼。 魚靈素點了點頭。 紙包不住火,即使沒人告密,時間也會說。 時間會泄露一切。 “所以,必須先下手為強。” 陸白狠狠地說:“現在,我們不僅要殺人,而且還要殺得更多。不止年輕一代……” 魚靈素轉過臉來,發現陸白的臉近在咫尺。 兩人的呼吸糾纏著,濕濕熱熱。 兩人的眼神也糾纏著,一觸即分。 他們同時撇過了臉,低垂著眸子。 窗外的風送進了小蓮的驚呼,撩撥著床帷,床帷撩撥著陸白和魚靈素。 “我們?” 短暫的沉默後,魚靈素似笑非笑地開口:“所以,你終究還是不逞強了?” 陸白也笑了,忽然親昵地摟住魚靈素的肩膀:“逞強是因為要死,既然知道要死,就不會怕死。可是……” “可是你現在已經不死,不死自然會怕死。”魚靈素仰頭,百合香味的發髻在陸白臉上貼摩,癢癢。 兩人安靜下來。 他們在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安寧。 不需要擔心病情,不需要擔心離別,不需要擔心悲傷的安寧。 陸白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殺人的事可以慢慢來,短時間內,咱們還可以遮掩。” 他撓了撓腦袋。 “但是養神續命的事情,卻拖不得,”魚靈素替他說了出來,“我們得找妖獸來殺。” “可是,妖獸是稀缺之物,並不好找。更何況,還是神修子弟進階的稀缺之物,要趕在他們之前探知妖獸的蹤跡,想來不大可能。” 陸白這樣說著,犯起了愁:“旋龜又不是池塘裡的臭魚爛蝦,能機緣巧合之下抓到一隻就已經不易。所以自己培養妖獸更不現實。” 魚靈素眉心也跟著蹙起,看著窗外杏樹上搖晃的累累綠杏:“怎麼辦呢?” …… …… 老油子出門去閑逛,然後就聽說了昨日陸白在陳記酒肆的事。 他大驚失色,感覺大禍臨頭,屁滾尿流地溜回了院子。 回到院子的時候,他正見到提著藥壺的小蓮。 “小蓮,小蓮,不好了!不好了!你,你跟哥逃吧!” 老油子一把拽住小蓮的胳膊,往門外扯。 他一向是個沉不住氣的毛躁之人,將近三十的人了,竟然還比不上少爺一個少年穩重。小蓮打心眼裡瞧不起他,所以嫌惡地甩開了他的手。 “你又在亂作什麼?你自己好吃懶做不夠,還要來煩我?主子們還過不過生活了?” 她義正詞嚴,不耐煩地邁出小碎步,向水井而去。 老油子急得頓腳:“哎呀,現在是什麼時候?丁家就要打上門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什麼丁家徐家的,要滾你滾,我還要伺候主子呢?你個白吃不乾的,滾了最好。” 小蓮慍怒地說著,打了一桶水,蹲下身洗涮藥壺。 “不是,你不知道!昨天,少爺在陳記酒肆,打殘了丁沖、王明、陳豪!”老油子聲音一急,驚停了老樹上的鳥鳴。 院子安靜下來。 小蓮的眼睛瞪得極大極大,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是不知道啊!陳豪的一隻手爛得像漿糊,王明的一條胳膊碎了,胸口也爛了。最慘的是丁沖,整張臉,骨頭都成了渣!” 老油子直跺腳。 不容他不跺腳,因為他知道,丁家興師問罪的人大概率已經在來的路上。 一旦被堵在門裡,誰都躲不掉。 陸氏已經不是曾經的陸氏,孤兒寡嫂怎麼可能承受得了丁氏的怒火。 整個青嵐的人誰不知道,神道士族的人眼巴巴在等著陸白死。 如今陸白一發瘋,更加給了他們機會。 丁氏會來興師問罪,會在盛怒之下出手,會給本就命不久矣的陸白再添上一把新柴。 “所以,你我得走!小蓮,你我本就不是陸氏的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三年前才來的這個家。不能沒跟著風光過,卻要一起陪葬!” 老油子扯起小蓮的胳膊,小蓮呆呆地跟著站起來。 然後,她呆呆地笑了。 老油子沒有察覺她的古怪,隻是一個勁的扯:“丁氏一定會來的,咱們要快走。” 丁氏當然會來,來的還不是別人,而是丁氏的家主,丁冥。 小院的門被轟然撞開,門板碎裂。 兩排神道子弟闖了進來,分立兩側。 胡須半白半黑的丁冥走入,他沒了一隻耳朵,半個鼻子。 那是向老仙獻祭後得到的遺澤,是輝煌的象征。 “陸白,何在?” 他並沒有盛怒的情緒,沒有歇斯底裡地吼,隻是看著井邊的奴婢,聲音平靜而陰冷。 夏季上午的小院,在他踏入的那一刻,就不再燥熱。 平添陰冷。 他早就用上了神澤。 老油子噤若寒蟬,低垂著腦袋,瑟瑟發抖。 小蓮像是呆了,抬著小臉,靜靜地看著丁冥。 像是在看一位故人。 “少爺,病了。” 她如是說,在陳述一句事實,也好像是在講一個道理。 丁冥揮了揮袖,大袖飄搖間,他殘了半隻手掌的手一現而隱。 依然是老仙的遺澤。 老仙的遺澤越多,則表明他的臨陣經驗越豐富,殺的強敵越多。 “病了?怕不是在裝病吧?” 他瞇眼,乜斜向了正屋的窗。 紙窗半開著,露出了一張冷若寒鋒的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