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沉浸在回味母親慈愛的暖意裡,廣場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喊我的名字,讓我抓緊進站,到3號站臺候車。 我很吃力地背著與我的承受力不太匹配的行李,擠進了人群。由於人太多太擠,我幾乎是借助別人的力量進到車站裡邊的。 3號站臺在1號站臺的對麵,這當中隔著兩道鐵軌,要想過去還得繞到東邊大約100米處的便道。這對我來說困難太大了,說實在的,進站的時候我幾乎是被架著進來的,也省了不少力氣,可畢竟自己也擠得精疲力竭。看看對麵的月臺,以自己的海拔使點勁覺得還是有希望爬上去的,我突然想起來朱自清他老爹爬月臺的樣子,就有了試一試的沖動,反正自己早晚也會成為別人的爹,況我現在的力氣總比朱老爹大,有了比對後,我陡增了不少勇氣,毅然跳下臺去,背起背包磕磕絆絆、慌慌張張地朝對麵站臺跑去。 起初兩邊站臺上的人群驚訝著,像在觀看著一隻不要命的動物,在站臺內列車隨時穿越通過的瞬間去挑戰運氣。當我不顧一切拚命地快要跑到對過站臺邊時,我真正地成了一隻動物,像藏羚羊的頭羊,後麵黑壓壓的人群跟著迅速跳下站臺,呼嘯著一起向對過站臺撲來。連原來中規中矩打算走東邊的便道越過鐵軌的旅客半道兒也取了捷徑。 這時隻聽兩邊站臺上的工作人員大喊:“大家不要這樣做!這樣太危險!”南邊站臺上的工作人員聲嘶力竭地大喊:“都給我站住!都給我回來!”北麵站臺的工作人員歇斯底裡地大叫:“快跑!快上來!”不論他們咋喊,穿越鐵軌的人群照樣我行我素。法都不治眾,喊就能止眾了?最後,一輛從東麵緩慢開過來的列車,以一陣刺耳的長鳴,才把這場由我這隻未成年的藏羚羊引發的群體性越軌事件製止住。 混亂中我費了好大勁才爬上站臺,快速而悄無聲息地蜷縮在站臺上的地名顯示牌下。驚魂未定,列車就進了站,這回我沒去擠,也沒取捷徑,而是規規矩矩地排在上車的隊伍中間。我怕太過招搖,被車站工作人員認出來。看著幾個戴著紅袖章的人在站臺上來回走動,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我害怕極了,心想他們一定在找剛才群體性事件的罪魁禍首,我若真的被他們揪出來,那可是“壯誌未酬身先死”啊。於是我就把跑散的背包收攏了抱在胸前,頭使勁往下縮,像是做麼見不得人的事。好不容易挨到了車門前,我把知青證舉得老高,不敢直視列車員的臉,隻側麵看到列車員的兩條大辮子。平時我就喜歡看女人的大辮子,尤其是那種拖到屁股上的大辮子,她們走起路來兩條辮子甩來甩去的,能甩出很多遐想、很多詭魅來。 此時我再也沒有什麼心情去欣賞列車員的大辮子,心無旁騖地快速鉆進車廂,車廂裡早已滿滿登登地連插腳空兒都沒有,於是我又折回頭,把行李放在兩節車廂連接處的另一節車廂的車門前。 列車開動後,我蹲下來用後背自欺欺人地遮住前麵的背包,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裡麵一摸,媽給我蒸的饃饃依然溫熱。再摸摸蘋果,摸來摸去隻摸到一個。心不忍我又輕輕打開背包,把媽給我打在背包裡的換洗衣服一件一件地翻了個遍,白紗布包著的四個饃沒少,可兩個蘋果中的一個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估計是在越軌時弄丟的。翻背包時,我在媽給我疊得方方正正的毛衣中發現了那張5元錢的紙幣。 離家時媽說了好多理由我都不願帶那5元錢,我深知這對我走後家庭生活所起的作用,可媽說快到月底了,馬上公家又要發撫恤金了,那錢是她半年前攢下的,專門預備著留給我下鄉時用,不知啥時媽還是把它塞進了我的背包。離開媽,雖然我是個大小夥子,可此時仍有幼時對母親的依戀感,我重新把背包打好以後,拿出一個還溫熱的白饃,像討來的食物那樣,珍惜地咀嚼著,不敢大口吃,怕幾口吃下去,不能真正體會到那饃的味道,抑或浪費了自己吃白饃的炫耀,我誇張地拿著饃饃,自豪而又自得地慢慢地吃著,剛才那位紮大辮子的列車員走過來,偏著頭看我,手指上搖著列車的門匙,一副主人的樣子說:“哎!到裡麵坐吧,裡麵好像還有位子。”我抬頭看了看她,很俊,不過沒有她的大辮子美。不,這張臉配上那兩條大辮子應該更漂亮!我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遮住了已經吃了一半的饃,不知咋的,此時我一點也沒有了吃白饃的自豪感,囁嚅道:“謝謝!我在這兒挺好。”她說:“這兒不安全。”我看看周圍又瞅瞅腳下,覺得沒啥安全隱患,就沒接話。她又說:“下一站和下下站列車靠左站臺停靠,這邊的車門得打開。”我明白了,她是提醒我假如列車靠左邊停的話,我必須挪地方。我對她的善意陡生感激說:“到時候我就把行李挪到對過去,不會耽誤你的事。”她說:“你這樣挪來挪去的多麻煩啊,到車廂裡給你找個位子吧。”說這話時她臉上又泛出那種主人的自豪感,還有了些生動,仿佛這車,不,起碼這節車廂是她自家的。我說:“謝謝了,也挪不過幾次就到地了。”“你是知青吧?到哪塊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啊?”聽了這話,我心裡不悅,便愣愣地注視著她,臉上有了不友好,她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剛才上車時我看了你的知青證,好像還未成年吧,你家大人真狠,這麼小就把你放出來了。”對她這種盲目的同情我一點也感覺不到溫暖,就回了句:“你才未成年呢。”對我的生硬她不生氣,依然微笑著說:“哦,還不服氣呢,看你那個頭,就知道你差火候。”這話我聽著與她美麗的外表不相稱,剛想回過去:你才差火候呢,列車員不去為廣大乘客服務,跑這來查戶口,還說差文化的話來傷人。可又一想,自己畢竟在人家的車上,還是少說為好。我一聲沒吭,倒把她弄得不好意思,也許她此時正為自己出口不遜懊悔呢,我有了種不與人家一般見識的得意。正說著,另一節車廂的男列車員喊了一聲:“芳芳,水開了,快去打水。”她應了聲轉身走了,旋起的氣流中還有種芳香。我的目光在她的背後是全方位的且是毫無顧忌地擷取了她的屁股上那雙大辮子搖曳的美。等我緩過神來,又繼續吃剩下的饃時,就覺得沒有一點兒炫耀的必要了。不知是那個叫芳芳的列車員,說我未成年時竟如此這般貪吃的惶惶,還是我吃白饃時的自得,讓女列車員看到後已派不上用場了,反而我的吃速明顯在加快。可能是吃速的原因,那白饃決然沒有了先前的味道,尤其是那大辮子列車員站在自己麵前時顯多,現在走了又顯少的失落。不得不使我三口並作兩口把饃吃進肚子裡。 我站起來想去弄口水喝,可想到包裡的那5元錢,又不敢輕易離開。正猶豫間,大辮子列車員又折了回來,一隻手上仍然套著那串楔形的鑰匙,而另一隻手上端了一隻帶有路徽的搪瓷缸。我這次沒太注意她的臉,而更多的是看她手中端的那隻茶缸,可能是一種生理機能的反應,也不是太渴,但總覺得剛才的饃饃吃得過快,嗓子裡還有些噎感。心想她如果能把手中的茶水給我喝一口,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她。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正想著,大辮子竟然把手中的茶缸送到我麵前說:“喝口水吧,乾噎饃饃不好受吧?”我愣在了那裡,她又把茶缸朝前送了送說:“愣著乾嗎,我用的缸子,剛才已用開水燙過了。”我抬眼非常感激地看著她,意思是我並不是嫌臟,我是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咋就想吃團魚來個鱉呢。這話我沒敢說出口,竟不自覺地伸出雙手把缸子捧了過來:“謝謝你!”“小小的年紀咋這麼多的禮數。”大辮子這話倒像拔了輩似的,有了阿姨的口吻。我喝了幾口,不冷不熱,好像這大半缸子的茶水是刻意勾兌過的,本想多喝幾口,又覺得會壞了自己的修行,隻喝了一半,然後走到對過的車門處,用缸子裡的水順著我嘴沾過的地方向外來回倒了些水,以示把我的唇印洗掉。大辮子笑了笑,明顯地感覺到對我的舉動的滿意。我把茶缸還給她時又來了句:“謝謝。”她說:“你再說這話我就嫌你囉唆了。”那是我將要成年後第一次和異性這麼近距離地接觸,也是為男人後除家人外和女人說話最多的一次。很多年我再也沒見過那位大辮子姐姐,再也找不回那種說不清但還是想說得清的感覺。 今天,當我再一次踏上西行的列車,決定去尋找一直魂牽著的那個女人時,歲月的長河已經默默地流過了20多年,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咋樣,也不知道她是否還在那個大山的深處,可她待人的那份善誠,做人的那份純實,對待情感的那份凝摯,就像嵌在我精神深處的晶瑩剔透閃耀著人性靈光的舍利,使我久久念懷,使我久久不能放棄內心深處的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