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場部大門,迎接我們的是老場長和場部會計。因為天黑,農場又停電,院子裡黑咕隆咚的,老場長問:“咋這個時候才回?是不是車晚點了?”楝花接過話:“車沒晚點,人不湊點,你問老莫吧。”“都怨我粗心大意。”老莫小聲道。“老莫呀,場長當時考慮去接人時和我商量了,我說老莫心細,馭牲口又有兩把刷子,道又熟,我就推薦你去了,場長還想讓侯隊長去呢,你咋就這麼粗心大意,是走錯了道,還是車子壞了?我叮囑過你頭天晚上把牲口喂飽,車子檢查好了,咋就拖到這個時辰才回來,飯菜都熱了好幾遍了。”會計不分青紅皂白地責怪起來,楝花說:“別囉唆了,先進屋吃飯,回再細細說吧。”我說:“還是先洗把臉吧。”老場長說:“也不著急,先把臉洗了,坐下來喘口氣再吃飯。小李子,趕快再生火熱飯,娃兒到了。”老場長轉臉向場部東邊那排房子喊道。“哎,這就來,不用再起火了,鍋底的火我壓著呢。”楝花說:“爹,先別忙這些了,先讓娃洗洗臉吧,去叫北屋的衛生員來給娃先看看再說。”“咋啦,娃不舒服了?”老場長問。“你問老莫頭吧,都是他乾的好事。”老莫說:“別鹽不吃提個剿了,我早說過了我賠。”“還嘴硬,要是命沒了,你能賠得起?”楝花厲聲道。“到底是咋了,進屋再說吧。”會計催促道。這時從場部西麵的排房裡走出兩個人來,“新來的到了吧,咱又多了一位大有作為的戰友。”聽話音,顯然是這裡的老知青。我說:“不礙事,不就是擦破點皮嗎?小意思。”說著我就進了北屋。 北屋也是一排房,我們去的是東頭那間,屋裡有一張老式大床,床前擺了張舊三屜書桌,桌上有一部手搖柄電話,還有一些舊報紙和雜誌什麼的,很亂。靠墻北麵放著一些乾農活的家什,什麼叉、耙、掃帚、揚場鍁、鋤頭、犁耙、趕牛鞭樣樣俱全。靠西邊山墻放了一張條椅,屋中間放了一張小方桌,四周配了四個小木凳,方桌中間放了一盞帶罩的煤油燈。進屋後,老場長吩咐道:“花子把娃的行李放到南邊的第四間房靠西墻的那張床上去,讓娃和子輝他們住一屋。老莫你把牲口牽西邊牛棚拴好,架子車放西南麵的地屋子跟前,明兒他們還要去供銷社送趟貨。”“爹,你就別操心了,你說的這些早被老莫扔了。”“他扔哪了?”“扔老鷹崗下麵去了。”“到底咋回事?”老場長和會計都驚訝道。老莫嘟囔道說:“都怨楝花,老在車上說昨晚喂驢的那碗黃豆可惜了,驢咋走得這麼慢,我就趕著驢快走快行。哪承想,走到老鷹崗時,迎麵來了一輛汽車,驢子驚了,就把車子拉翻了。還好人沒掉澗下去,架子車和娃的行李都掉下去了,當時我想下去尋著來,花子不讓,我也想了,老鷹崗那也不是出一次事了,掉下去的東西也都沒好著找回來。再說了,從那兒也下不去,所以就橫下心,走吧,大不了我一年的工分白掙了,賠唄。反正我也沒有家,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要錢乾什麼,想想都怨那輛汽車,遇到拐彎也不知道減速。” “你就知道怨這怨那,咋不找找自己的錯誤。”楝花坐下來蔑了他一眼說。老場長和會計聽明白後,連聲說:“老莫呀,好險哪,差點就丟了好幾個人的命,特別是這個知青娃,要有個三長兩短,你有幾條命能賠得起?娃是響應咱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到咱這廣闊天地來鍛煉的,別說是命,咱連人家一根毫毛都不敢動,這是政治,你懂嗎?”“這不是好好的嗎?留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我又不是故意的。”老莫還在犟。“爹,我回家一趟。”說著楝花就往外走。“你快去快回,待會兒一塊兒來吃飯。”場長叮囑道。“別等我了,飯菜熱好你們先吃吧。”說完楝花消失在夜幕裡。老莫也怯生生地往外走,會計說:“你別走了,待會兒一塊兒吃吧。”“不了,我那兒有剩飯呢。”我說:“莫大你別走了,場領導叫你留下來你就留下來吧,累了一天了,回去再熱剩飯吃怪費事的。”“不費事的,我回了。”老莫走得很淒然。 老莫走後,場長讓會計叫來農場衛生員小林給我檢查身體。小林叫林祥春,長著一張娃娃臉,是個白白凈凈的小夥子。他叫我伸伸胳膊彎彎腰再蜷蜷腿,我說:“不必了,翻車後我被翻到了路邊的荊藤上,隻是手上、臉上劃了點小血綹,不礙事。”聽我說後,他沒叫我做那些早操式的動作,從隨身帶的藥箱中拿出一些紫藥水朝我臉上抹,我躲閃著說:“別抹這個了,我的小臉本來就不咋樣的,再這麼一抹就更不爭氣了,還是給我點碘酒,等我洗過了,消消毒就可以了。”小林說:“還說爭氣不爭氣的話,算你命大,老鷹崗那兒一年都要翻幾回車,不死他三五個的,今年就算白過了,老莫也是,危險地段也不知道格外注意。”我說:“也怨不得老莫,旦夕禍福麼,誰也抗拒不了。”小林問:“老莫咋樣?”會計說:“他沒事,活猴子似的,他先從車上跳下來拽住了驢。車子先翻下去了。”“驢還能拽得住?”小林疑問道。我解釋說:“車子向邊上翻的,驢子可能有些重量吧,套在肚子上的韁繩斷了,車子下去了驢沒下去。”“哎,還好,東西沒了命都還在,連那驢也命大。”老場長嘆幸。“還有誰去了?”小林又問。老場長說:“還有花子,昨天聽說去接人,就跑來跟我說她要去,我說虎子得有人照顧,你不能去。她說家裡有她媽在呢,還說她長這麼大沒出過遠門,想出去透透氣,再看看火車是啥樣的,想想這些年也確實苦了這娃了,我就同意她去了。”“她沒事吧?”小林關心地問道。場長說:“她沒事,剛回來就回家了,可能是擔心虎子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說完,小林拎起了藥箱出去了。老場長說:“但願如此吧。” 小林走後,老場長說:“老慎,你去廚房看飯菜好了麼,好了咱先吃,完了你再給這娃湊些鋪蓋,先將就一晚上。”老慎說:“現在這個時候到哪去湊,我看這樣吧,今晚先在北邊那間屋子裡陸健峰床上住一晚,明天再派人去集上給他添置些被褥、洗漱用品啥的。”我說:“我沒錢了,我媽給我的5元錢我打在背包裡了,都掉澗裡去了。”慎會計說:“不要你錢,我們把你的行李弄丟了,當然場裡負責給你置辦了。”場長說:“老慎要不明天你再派個人到老鷹崗去尋尋,興許還能尋點啥呢。”場長可能聽我說那包裡還有5元錢,就有了想法。那時5元錢幾乎夠一個人一個月的生活費呢。“尋啥尋,老鷹崗的崖那麼深,有時人掉下去都沒法尋,更別說東西了,也許幾百年以後,那兒就成了百寶庫了呢。咱權當也為那裡的百寶庫獻點寶貝了,娃你說是吧。”慎會計的玩笑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心想那包裡還有一件很值錢的毛衣。在你們這辛辛苦苦乾一年,也不一定能買上一件。錢多少無所謂,那可是媽的一顆心,對兩代人的愛和疼都織在裡麵了。我沒接話,慎會計有些沒趣,說:“我去廚房看看飯菜好了麼。”自顧說著就出去了。 屋子裡就剩我和場長,他說:“娃呀,昨天公社裡說你要來,我們又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你這當官家庭的孩子,能看得起我們這窮山溝,也是我們的榮幸;擔心的是你這麼小小的年紀來我們這裡下放勞動,這苦和累呀你吃不消。我接過電話就問你是男的還是女的,公社說你是個男娃,我心就放下了。可心剛放一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們說你才剛滿18歲,我就又把心提了一半。剛剛18歲,不是剛剛成年麼,現在看到你人以後啊,感覺你好像還沒有18歲呢。”我說:“是的,還差3個月。”“知青下放不是規定必須滿18歲麼,你咋年齡不夠就下來了?”場長一臉的不解。我說:“他們說我是領導乾部子女,讓我給他們帶個頭。”場長問:“你爸是做啥的?”“我爸生前是做局長的。”“什麼,你爸不在了?”場長很驚訝。“哦,已去世好幾年了,我剛上高中時去世的。”“那你們那兒的組織上也有點太狠了,不過你下鄉也確實有榜樣的力量。看來你也是個苦孩子,這我就放心了。”我說:“我從小就幫我媽幹活了,輕重活我都能幹。”“能乾就好,明天就讓老侯給你安排吧,先做些輕快的活適應適應,最近幾天場裡給魚塘清淤,你可以給他們上上泥啥的,咱們場的知青都在那兒幹活。你現在就去西屋看看,借個臉盆打點水,簡單地洗洗就去吃飯,吃完飯就按慎會計的安排先在小陸的床上將就一夜,小陸回去探親了,恐怕等幾天才能回來,至於行李麼,也不在乎這幾天,慢慢置辦吧。”場長一下子少了些對我剛進院子乃至說這些話之前的熱情與親切,話也有些冷,我急速地檢索著我剛才所說的話中有哪些不妥的地方,惹場長不高興了。我本來說話就不多,把它們拽回來一句一句地檢查、籮篩著,咋也篩查不出任何不妥來,他咋問,我咋答,且都是實話。我正尋著自己的不是,場長把自己的旱煙朝自己的鞋底上磕了磕就出去了,我被晾在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