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晚上收工後,我又端著盆去井邊裝作洗臉等楝花來洗衣服,想問個究竟,等了半天也沒見她來,我見她在場裡吃的晚飯,按常規她吃過飯後準會到井邊洗衣服,我便蹲下來無聊地搓著毛巾,一直等到天慢慢黑下來,水井旁邊的電燈打開,她還沒有來。我端著盆回到院子裡,剛走到宿舍門口,突然看見楝花端著一盆衣服向院子外麵走去,我想再折回頭,又覺得沒有充足的理由。走到屋裡以後,我想來想去也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再去井邊,突然看到放在枕邊上的那套紅色的內衣褲,便把它拿過來放進臉盆裡,朝井邊走去。走到井邊,就看到楝花借著井邊的燈光正專心致誌地搓衣服,我走過去說:“洗衣服呢。”她抬頭看了看我,仍低頭去搓衣服。我說:“我給你提水吧。”她說:“我自己會提。”頭還是沒抬一下,我問:“你身體是不是不舒服,還是家裡有啥事不順心,今天我在工地,咋看你的精神不太好?”“這關你啥事?”她反問道,仍低著頭。我說:“我有點擔心。”她說:“死不了,有啥擔心的。”她的話很硬,我被噎得很難看,半天不知說啥好。   想了半天又問:“你看了我出的那個黑板報了嗎?你看咋樣?”“我不關心這些。”我說:“我在黑板報上畫了許多楝花呢。”“我不稀罕。”我說:“那是我特意畫上去的,看到那個楝花就想到你這個楝花。”她沒吱聲。我說:“你是不是覺得畫得不漂亮,生氣了。”“我才沒有那個閑工夫呢。”說完她又不吭氣了。我問:“我哪兒得罪你了,你咋不理我呢?”她說:“你不知好歹。”“我咋不知好歹了?”正說著鬱強也來洗衣服了,看見我盆裡的紅色運動衫,驚訝道:“喲,發揚風格了,幫花子洗衣服呢。”花子說:“你胡扯啥,誰替我洗衣服了。”我說:“這是我前兩天剛從集上買回來的新衣服,拿過來過過水,我哪有那本事替人家洗衣服。”“我說麼,你咋會洗紅色的衣服呢,蠻時髦的嘛,還穿紅色內衣。”鬱強譏諷道。我說:“啥紅的黑的,無所謂,能穿就行,就這還是我從場裡支的錢買的呢。”我沒說是池巧巧給墊的錢,“我都成無產階級了,你還笑話我穿紅的穿綠的。”鬱強說:“你還無產階級啊,趕集都請人家池巧巧吃肉包子了。”我說:“哪裡是我請她吃肉包子,和女同誌在一起吃飯,總要有點紳士風度吧。”“你倒風度嘍,池巧巧可得了便宜說風涼話,她說我和蘇子輝蹲在豆腐攤那兒多掉價,你看人家城裡娃出手多大方,請我們喝辣湯吃肉包子,聽她說這話,我口水都流了出來,要知道你小子這麼闊,咱也去沾沾光拉拉饞。當時我說等你們倆來商量一下再吃飯,蘇子輝說你來場裡時,啥都光了,有啥好商量的,還是各自為政吧,想不到你小子底子還那麼厚,真是人不可貌相。”   聽說我借錢請池巧巧吃肉包子,楝花搓衣速度竟然加快了,像是和誰賭氣似的。“能在場裡支出錢來也是本事,我都去支了好幾次了,慎會計都說沒錢,上次我去找場長批條支錢,他都沒給,真是狗眼看人低。”鬱強忿不平。我說:“你別有啥想法,我的情況是特殊嘛,也許他是同情我。”鬱強說:“這年月能得到人家同情也是一種福,你看人家楝花把新被子都給你同情了,你說這不是一種福嗎?”我轉臉看了看楝花,楝花竟然厲聲道:“你在這胡扯啥,抓緊洗臉滾!”“看看嫌我礙事了吧。”“鬱強你再胡咧咧,我就撕爛你的嘴。”楝花真的生氣了。鬱強很沒趣也很尷尬,我也很尷尬,覺得楝花骨子裡有股子剛烈氣,很逼人。我端起盆想盡快離開,楝花說:“你別忙走。”我問:“你有啥事?”“當然有事嘍,被子我放家裡了還沒洗,明天拿過來你給我洗洗吧。”我覺得楝花這話像是跟我賭氣隨便找出的由頭。鬱強說:“你也是,用過人家的東西也不知道給人家洗洗就送了回去,你可能不知道吧,花子是我們場裡最愛乾凈的人。”楝花說:“我們倆說話哪有你的份兒,沒事快滾。”鬱強端起盆說:“好,我滾,我滾。”嬉皮笑臉地離開了。   我說:“楝花對不起,不是我不懂道理,也不是我懶不想給你洗,那天晚上場長來到我宿舍給我布置工作,偏要把被褥抱走,我總不能讓他老人家自己抱吧,就順便給他送了過去。”她說:“他抱那被乾嗎?”我說:“可能認為我一時用不著了,正好那天慎會計給我買來新被。”“哦,有新的就不要舊的了。”楝花說話有些酸酸的,我說:“不是不是,你不也是新的麼?”話一出口,我覺得句子裡少了內涵主語,我想更正你那被褥也是新的,可還沒來得及,她便說:“我也是新的,你咋就扔了。”我說:“我沒扔,是場長硬要拿走的。”楝花說:“你就那麼聽話?”我說:“他是場長,我敢不聽話麼?再說了,那東西本來就是你的麼。”“是我的,你給他乾嗎?”我說:“你們不是一家人麼?”“一家人也不一樣,他是他,我是我,那被子是我自己的,我想給誰蓋就給誰蓋,他管不著。”我說:“我確實不知道你們家東西的所有權和使用權是分離的。”“啥這權那權的,你別跟我耍字眼。記住,今後我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我不跟別人混。”“我知道了。”“你知道啥,那天我說過了沒有,我說誰也不許動那被褥,你現在蓋的被子薄,夜裡涼吧。”我說:“不涼。”“要是涼的話,我再給你拿回來,你換上,不然就當壓風被吧。”我說:“不用了,真得好好謝謝你。”“又來了,你去吧。”我說:“我在這兒幫你打水吧。”她沒吭聲,沒吭聲就視同同意了,我便把桶裡剩下的半桶水倒掉去打水。她說:“你咋把水倒掉了?”我說:“我再打。”她說:“就你有力氣是吧,白天乾活還沒累著。”我說:“再給你打一桶新的吧。”“清水還有啥新的舊的,怪不得你這人就喜歡新的,你還嘴硬。”我說:“不倒掉咋打水呀。”她說:“你不會倒在盆子裡。”“我又不知道你盆子裡這會兒需要水。”“你這娃咋就一句話也不讓人呢。”   我不吭聲了,拎了桶到井邊很麻利地打了滿滿一桶水,如果不是光線暗的話,我敢保證那桶水還冒著熱氣呢。我把水拎過去問她倒不倒,她說:“別忙,等我洗完這兩件衣服再倒。”我想說剛才你還嫌我把那半桶水倒了,現在怎麼又說不忙了,是啥意思麼。還沒說出口,她問:“你啥時候學會提水的?”我說:“有幾個晚上了。”她說:“黑天摸地你一個人在這打水不怕呀?”“過日子不能處處都依賴別人吧。”“哦,挺有骨氣的麼,我剛聽說你們幾個前幾天去趕集去了?”“是去了,我去慎會計那兒支了點錢,去買點日用品。”“都買好了?”“都買好了。”說這話時我挺感激池巧巧的,那天池巧巧不僅替我墊了運動衫的錢,還把她買的兩份日用品給了我一份,我當時還納悶呢,她為啥肥皂、牙膏、雪花膏都買雙份呢,後來才知道她是給我也買了一份。   楝花問:“明天吃完晚飯你還來洗衣服吧。”我說:“不一定。”她說:“你還來吧,我也給你準備些換洗衣服。”我說:“不用了,謝謝你,我都買好了。”她說:“你客氣啥,東西是我給弄丟的,本該還你的。其實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就是你這幾天來氣我,我賭氣沒有拿過來,沒承想還讓你自己花了錢。”我問:“我咋氣你的?”她說:“我說過那被子讓你先蓋著,你就是不聽話,把被子送回來了。”聽了這話,我終於明白了楝花這些天不理我的原因,便說:“我是真的不能再要你的東西了。”她說:“咋了?嫌我了?”我說:“沒有。”“沒有咋就不用我的東西了?我知道我們山裡人土,不對你們城裡人的口味,可用的日用品你們城裡總該跟我們差不多吧,供銷社的東西都是從你們城裡弄來的。”我說:“不是這意思。”“那還有啥意思?”她這麼一問,我也說不清楚啥意思了。我說:“我已經買了,不用麻煩你了。”“你不用才麻煩我呢,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放在那兒不也是放著。”我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初來乍到的倒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其實也沒啥,誰都有難的時候,過去了就好了,等你在場裡根紮穩了,翅膀硬了就行了。”這話聽了倒像是媽說的,女人可能天生就有母性吧。臨走時,她說了句讓我想了很長時間的話,她說:“池巧巧你少跟她來往。”我問:“為啥?”她說:“不好。”我沒明白到底是跟她多接觸不好,還是她這個女人不好,就沒有接話走了。   冬天的夜很長,我連續做了兩個夢天還沒亮,便在床上回味著那些夢。夢裡我回了趟家,媽看我穿了身紅色運動衫,贊不絕口地說:“到底娃長大了,能自己掙錢買衣服了,還知道選個紅顏色的,這色喜氣,穿在俺娃身上像個新郎官,趕明兒俺娃要娶媳婦就穿這。”媽又說:“娃,你有新衣服穿了,就把你爸那件衣服拿回來給你弟弟穿吧。他穿空心襖上學天天凍得頭縮著。”我說:“好吧,媽那件衣服我本來就不想要,你偏讓我帶上,你看帶上也沒穿著吧。”我便到枕頭底下摸,我明明記得放在枕頭底下枕著的,可啥也摸不著,正著急間就聽爸在身後說:“別摸了,衣服我穿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轉過臉來,爸正在我身後微笑著看著我,他老人家身上穿的正是那件毛衣,我說:“真漂亮。”爸說:“這麼漂亮的衣服,你乾嗎給我扔了?”我說:“我沒有扔啊,不是穿在你身上了麼?”爸說:“我身上穿的是老莫的,不是我的。”我說:“老莫哪來這麼貴重的衣服?”爸說:“老莫撿的。”我心想咋會是老莫撿的。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去向陽農場時,媽把毛衣給我打在背包裡,到農場我沒舍得穿,把它放到枕頭底下了,他咋會撿到的?哦,我想起來了,我那天穿著這件毛衣去乾活熱了,脫下來放在堰上,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把它卷走了,我追了好長時間都沒追到,可能是落到牛欄裡了,被老莫撿到了。爸說:“不對,風刮到山澗裡了,山澗很深很深,你放棄了。老莫夜裡趁著月光到澗底就把它撿了回來,我前幾天到場裡開會看到了,就要了回來。”我說:“爸你咋在場裡呢?”爸說:“我已在這兒好幾年了,不信你問問老莫頭去。”老莫頭在我後麵掐了我一把說:“我不認識他。”我說:“他是我爸,你咋不認識。”他說:“你爸不是在烈士陵園麼?”我說:“對呀,看來爸還活著,他老人家根本沒有死。”我趕緊跑回家告訴媽,哪知跑著跑著就醒了,真的,我還想回到夢裡去跑。靜下來時,我才覺得把爸的毛衣丟了,對不起爸,也不好對媽交代,就想著天亮以後,去找老莫問問,能否回老鷹崗去,想辦法把那件毛衣找回來,說不定老莫也許真的能撿回來呢。想想也有些時間沒見老莫頭了,真得抽空去看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