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照常出工，我的任務不再是替補加平土了，而是專業平土。工程也不是清塘淤，而是在靠近龍泉山不遠的一塊空閑地上開發新魚塘。 　　這個工程是公社檢查我們農場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掀起冬季農業生產高潮後定下來的，說起來我是功臣，又是罪魁禍首。那天是宣傳科長陪著公社一把手書記來我們場的，他們還把公社團委書記也帶來了。為了迎接檢查，場裡頗費了一番心思，不僅貼了大幅歡迎標語，還在工地上插了好多彩旗，場長又事先做了動員，說公社主要領導來我們場視察工作，我們不僅要有熱情的歡迎氣氛，還要有熱烈的乾勁和精神，要求大家在乾活時，不僅挖土、上鍁要快，抬土的包頭要大，步子還要跑得快，關鍵時刻大家要頂得住，說不定公社領導視察工作滿意，還能給我們場裡帶來很多的好處呢。場長說：“我當了農場場長這麼多年，公社一把手還是第一次來。”聽說來的是公社一把手，大家也都聽話了，乾起活兒來真是賣力。 　　公社領導來到我們場以後，看了我們用白灰粉刷的房子和大幅歡迎標語以及工地上的熱烈氣氛，就贊道：“真想不到，楝花溝的向陽農場乾部職工有這麼高的覺悟和工作熱情，這都是抓革命促生產，都是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活動以後迸發出來的動力。”書記當著場長的麵表態，這個典型要在全公社推廣，冬天裡不能像下蟄似的躲進屋裡烤火，更不能去蹲墻根曬太陽，就是要掀起農業生產的新高潮。他們看完工地之後進了場部的院子，走到黑板報跟前，看了我出的黑板報說：“看這黑板報出的還是蠻有水平的，不僅字寫得漂亮，這內容也豐富，非常切合當前實際，特別是這板報的通欄標題‘深入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再掀冬季生產新高潮’很氣派，也很緊跟形勢，看來你們場裡人才濟濟麼。”經公社書記這麼一誇，場長不知說啥好，就說：“還行吧，我們場裡有20多個下放知青，他們個個才高八鬥。”“哦?是嘛，我們公社就缺這樣的人才呢，趕明兒到你這兒來挑個吧，到公社搞宣傳報道工作，你得大力支持哦。”場長說：“難得書記看得起我們場，要多少我都會全力支持的。”據說那天公社書記還破例在我們場裡吃了頓飯，場長喝得醉倒整整一天沒醒。也就是那天公社書記說，你們的清淤生產場麵太小了，高潮還不夠高，要不再開個新塘，人手不夠我再從附近的大隊給你們調人，再給場裡撥些錢，把場裡的行頭再換換，先把勢造出來；然後組織全公社大小隊乾部來你們這開現場會，以此推動全公社的冬季生產新高潮，並指示團委組織“比、學、趕、幫、超”活動助推一下。那個團委書記立即落實書記指示，把符海龍找去，要他迅速組織一支青年突擊隊，在新的工地上充分展示青年人的朝氣來，所以場裡就把原來5號塘清淤工程迅速收尾後，又開了這個新塘。 　　新魚塘開了十多天，彩旗也插了幾十麵，公社裡現場會還沒有開，場長每天都跟班到現場，中午飯也不回場裡吃。因這個工地離場裡好幾裡地遠，來回要走個把小時，所以每天都是池巧巧拉的小板車送的飯。我發覺池巧巧嘴甜心眼又好，人又長得靈巧，所以場裡的輕鬆活都讓她乾了，就連那個黑板報池巧巧要是能乾的話，場裡也會讓她乾的。對於池巧巧，我能看得出，場裡不少人特別是知青，對她有妒意，有時和她說話都帶刺，就連楝花也說她不好，可我咋也看不出她的不好來。我說這話絕不是因她給我買了東西，在我眼裡她明快、利索、大大方方、粗中有細，有時細得讓人感動，比如，她中午送飯時，總會把自己的小花棉襖蓋在饅頭筐上，使大家能在冬日裡吃上熱饅頭，而她自己有時凍得青頭紫臉。我問她乾嗎不把衣服穿好，凍成那個樣子會生病的。她說我拉板車時身上還淌汗呢。不管是真淌汗，還是假淌汗，我都感覺到她很用心，很負責任。她也是個知青，聽說高中沒上完就下放了，來向陽農場兩年多了，也算老資格了。 　　早上在老莫那兒吃得少些，乾活又賣力，肚子早就餓了，肚子一餓心就發慌，心發慌就淌虛汗。楝花抬土過來看我滿臉是汗，就問：“你咋的了，咋累成這個樣子?”我說：“累倒沒有累著，就是覺得身子沒力氣淌虛汗。”她把布包和杠子交給柳三，走過來問：“你是不是病了?”我說：“沒病。”她說：“沒病、沒累，咋淌這麼多的汗?”我說：“不知道。”她又問：“你感覺哪兒不舒服?”我說：“沒感覺哪兒不舒服，就覺得有點餓。”她說：“這個死巧巧，咋這個時候還不送飯來，又不知出啥鬼去了。”我說：“也許沒到時間啊。”她用手遮著臉仰頭看著太陽說：“都晌午了，咋還沒到時間。”她又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從貼身小棉襖的內衣袋裡摸出兩塊水果糖，對我說：“給，先含著吧，坐下歇歇，我去問問別人誰身上還帶著吃的沒。”我接過糖一看，糖紙都沾在糖上了，也顧不得那麼多，說：“謝謝你。”就往嘴裡填。她說：“謝啥，還是你上次給我的呢。”我想起來了，這糖還是池巧巧那天趕集給我的，不多也就十幾塊，我留給她幾塊，當時她還說：“你哪來這東西，我最喜歡吃水果糖了。”我說：“是我昨天趕集專門給你買的。”我撒了一個美麗的謊，她當時接到糖，眼裡有幸福也有快樂，想不到她放了這麼多天還沒舍得吃完，卻在關鍵時刻又給我救了急。吃了糖以後，還真的感覺好多了，我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送你的東西我又要回來了。”她說：“啥叫送我的東西又要回來了，本來就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我該給你的還是要給你的。”我說：“我能吃出你的溫暖來。”她笑笑說：“吃了糖嘴也甜了。”我說：“心裡更甜。”她說：“你文化高，說話俺不懂。”說完就喊柳三走了。 　　我坐在鍁杠上休息了一會兒，往場部方向看了看，池巧巧依然沒有出現，真就有了肚饑之人惜日短，難眠之人怕夜長的感覺。 　　楝花又一次抬土過來，送幾粒花生果給我說：“我從老侯那兒要來的，他身上不斷零食。”我說：“不用了，你還給他吧，我吃了糖不餓了，心也不慌了。”她說：“不就是兩塊糖嘛?是靈丹妙藥啊，吃了就不餓了?”我說：“真的。”她說：“我說麼，你就跟別人不一樣，買糖也會買，我咋吃了也比別人的糖甜麼。”我說：“這糖我買的時候也一般，經你這麼一過手，就成了靈丹妙藥了。”她說：“你咋會哄人啦。”我想說經你身子一捂就成靈丹妙藥了，可咋也沒說出口。我覺得楝花太純潔了，純潔得讓人連歪心邪意都不敢有。她把花生果硬塞進我手裡說：“這個也是經我手過過的，你吃了說不定連中午飯都省了。”她顯得很開心，我說：“但願如此吧。”她微笑著滿意地走了。 　　又乾了一大會兒，日頭都有些偏了，還沒見池巧巧的影，連場長都埋怨池巧巧今天是咋弄的，咋到現在還沒有送飯來。大概是大夥兒都餓了，活乾得沒滋沒味的。老侯喊了一聲，歇嘍!大夥兒就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似的，七倒八歪地坐的坐、躺的躺，還有不少人在嘮叨著說池巧巧的壞話。我也覺得池巧巧不爭氣，但也不想聽別人的牢騷，就走到一邊躺下曬太陽。找書苑 www.zhaoshｕyuaｎ．com 不一會兒，就有人喊：“來了，來了。”大家都來了精神，一齊向池巧巧來的方向望，隻見池巧巧和李師傅一人扛著一個籮筐，吃力地向我們走來。老侯立即派兩個人前去迎接，到地兒才知道是池巧巧送飯的小板車爆胎了，自己實在拉不動，就跑回場裡喊李師傅幫忙才把飯送來。有了楝花的糖和花生米墊底，我是最後一個去買飯的，我掏出4兩飯票，池巧巧給了我3個饅頭，我一愣，剛想再去掏票，池巧巧說：“不用了，這是多出來的，帶回去也壓肩。”我說：“我有飯票。”她說：“我知道，你要覺得吃得不踏實，回頭我放進二兩票就是了。”我說：“那樣更不行。”她說：“你這人咋這麼囉唆。”我沒敢再說啥，之後我又掏出菜票來，說：“剩下的菜沒人吃了吧，如果沒人吃，我就包圓了。”她說：“你給5分錢吧。”我說：“這麼多呢。”她說：“剩菜無所謂多少。”我想也是，到街上買青菜，最後剩下來的菜還打折呢，自己安慰了自己，用5分錢把值一毛錢的菜買走了。臨離開時，池巧巧還悄聲地說：“以後就這樣。”我把飯菜端到一邊去吃，邊吃邊琢磨著池巧巧的話，這頓午飯我雖然是最後去買的飯菜，但卻吃得最好，最飽。 　　那個下午我心裡有點復雜，一直琢磨著池巧巧的那句話，啥叫以後就這樣，是以後我每次拿3個饅頭可以給4兩票，用一份菜的錢可以買兩份菜?還是每次都讓我最後來買飯菜可以打折?想到最後，自己感覺到更多的是俗氣，一個堂堂的男子漢為了二兩饅頭和多吃幾口剩菜去絞盡腦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