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我心裡一片空白,這時我又為留在場裡後悔了,不然的話我早已坐在火車上,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說不定在火車上還能見到那個大辮子列車員呢。人說寂寞殺人,我感覺到了剜心的難受,便使勁搜集一些美好的記憶,來打發苦澀的時間。我想起爸爸在世時每逢過年過節,家裡都燉一鍋豬肉粉條子,讓我們兄弟姊妹幾個吃個夠,媽知道我喜歡吃粉條,每次都用筷子專門為我抄了一碗,吃起來滑溜溜的香極了。爸就笑著說我憨,現成的肉不吃吃粉條。我說鍋裡的粉條進了肉味,比肉還好吃呢。爸就說我和別人不一樣,將來應該是個富貴命。爸走了多   少年了,媽每逢過年時也燉一鍋同樣的菜,可我卻總也吃不出爸在世時的那種感覺了。還有就是我剛來場時吃的那頓飯,楝花從廚房把那碗紅燒肉端來後,給我撥了幾塊在碗裡,我當時就有了在家過年的感覺,那是一種在背井離鄉後能夠消除恐懼感的關懷。不知咋的,此時我特別想爸想媽,也想楝花。楝花從臘月二十八回家之後,就再沒回場裡,那天她催我回家是我見她最後一麵。不,確切地講是舊年見她最後一麵,新年一定會見到她的。可我想早點見到她,胡思亂想地就熬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了。我把場裡養的大花狗喚到宿舍裡,和它商量著咋吃飯,它溫順地趴在地上,直愣愣地看著我,不點頭也不搖頭,最後我隻能自己做主。把中午幾個剩饅頭餾一下,又把半碗土豆絲熱熱,和那條同樣寂寞的大花狗將就了一頓。我說和狗將就,不是和它同桌吃飯,而是把它的飯菜放在一個盆裡,用餾饅頭的熱水把饅頭泡碎,又拌了少量的菜,還特意切了一塊豬小腸放在裡麵,它吃得比我還香,吧嚓吧嚓吃得很誇張,也是對我烹飪技術的一種肯定。   吃完飯場長還沒有回來,我便早早和衣上床看書。大花狗比飯前又親了我許多,它就趴在我的床前,我說:“你出去替我看門去。”它無動於衷,我起來攆了它兩次,它都在院子裡隨便轉了轉又溜回屋裡。之後,我索性不去攆它了,出門把靠在南麵墻上的平板車架子放下來,橫躺在場部的大門上。前幾天我決意留下來值場時,就跟場長建議給大門上做個簡易的門扇,這樣就會更有安全感。場長說不用了,大年大節的誰會到咱這山溝裡來尋麼啥,我們這個場幾乎是四麵環山,就是有那賊心也沒有那賊膽,更沒有那個賊路。可我還是擔心會出萬一,我畢竟勢單力薄,可想想老莫一個人離場部那麼遠,一年到頭看著那麼多的牲口都沒事,心就鬆了許多。   天黑下來後,我心裡揪著,看書也心不在焉,乾脆放下來聽外麵的動靜,雪下得唰唰的,我盼著場長快些回場來,又擔心雪下這麼大,場長不會來了,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動靜,自己想睡又睡不著,我又去攆狗,狗趴在地上理都不理我,想想也是,下這麼大的雪,你讓它出去乾嗎,畜生也是生靈啊,是生靈大概都知道自我保護。我兩眼瞪著屋笆,再想搜些更好的事來回憶,狗爬起來嗖地竄了出去,剛叫了兩聲就沒聲了,我想可能是場長回來了,就想去幫忙挪開板車,走過去才看清是老莫。我說:“莫大,這麼晚了,又下這麼大的雪,你跑這來乾嗎?”他說:“我給你送點吃的。”我說:“我吃過了。”他說:“吃過了再吃點吧,是好東西。”邊說邊走到我的宿舍裡,脫掉了蓑衣,抖了抖上麵的積雪,又使勁跺跺腳,才轉過身來從棉襖裡掏出一張破報紙包的一個東西,裹得裡三層外三層,剝開後裡麵還有一個破黑塑料袋,塑料袋解開後我聞到一股香味。他說:“還熱著呢,趁熱吃吧。”我問:“弄的啥好東西?”他說:“這是豬大腸,剛煮好的,我給你切了些送過來。”我說:“你等我到食堂去拿個碗來倒裡麵。”他說:“不用了,就用手拿著吧,倒碗裡冷了就不好吃了,別講究那麼多了。”他雙手把還冒著熱氣的豬大腸送到我跟前,那味兒更香了,我沒好意思伸手去拿,老莫把自己的手在身上蹭了蹭,拿起一塊大腸頭向我嘴裡塞來,我被動地張開嘴,卻   主動地咬了起來,嚼得滿嘴冒油,雖然有少許的豬屎味,但還是香得膩人。   我說:“我自己來吧。”便把塑料袋接了過來,還真的滾熱,我揀了一塊遞給他,他躲著說:“我不吃了,我吃過了,我用肉湯泡饅頭吃的,吃得飽呢。”我問:“你吃肉了麼?”他說:“有湯就夠了。”我說:“你也吃塊吧,挺香的。”說著,我又揀起一塊大腸頭,不容分說地塞進他的嘴裡。他是被動地張開嘴也被動地嚼了起來,邊吃邊說:“你自己吃吧,我實在吃不下去了。”看他吃得比我還香,就又拿了一塊給他,他用手擋著很堅決。我說:“我也吃不了這麼多。”他說:“你吃不了放著明天再吃。”我問:“你咋知道我在這的?”他說:“我上午也來的,拿了兩副對聯,聽場長說的。”我搬了個凳子說:“你坐下歇歇吧。”他說:“不了,那邊沒人,待會兒雪下多了路不好走。”我說:“你等場長來了再走吧。”他說:“他一會兒就能回來,他回家時走我那兒的呢。”“他去你那兒乾嗎?”我問。他說:“讓我抽時間過來看看你。”我問:“場長的家在啥地方?”老莫說:“不太遠,在場部家屬院裡。”我問:“場部家屬院在哪?”老莫說:“在我們場的最南邊,靠抽水站那兒,你走西邊大堰向南不下道,看到抽水站旁邊有個院子就是。”   我倆正說著,場長就在院子裡喊:“娃啊,咋把板車放這兒了,天黑絆倒人咋辦?”我走出去說:“剛才我把車架子放門口擋門呢。”他說:“擋啥門啊?”我說:“擋門安全麼。”他說:“這車架子能擋誰,我不是說了麼,這兒沒事的,我們這兒最安全,連鬼都不會來。”進了我的宿舍看到老莫,愣了一下說:“你咋在這啊?”老莫說:“不是你讓我來看看娃的麼?”他說:“你咋這麼晚才來?”“我把豬下水煮熟了才來,這不給他拿了點菜來了麼。”他指著桌子上的豬大腸說。場長問:“吃了覺得咋樣?”我說:“很好吃,蠻拉饞的。”他說:“看來你是提前過大年了,老莫啊,你別把我那點菜敗光了,三十晚上還得靠它來過年呢。”老莫說:“沒有,就給娃帶這點來嘗嘗。”場長湊過去,自己伸手揀了一塊放進嘴裡,邊吃邊說:“還真挺香的,就是覺得弄得還不太乾凈。”老莫說:“我用堿打了好幾遍了,豬下水就這味。”“對,就這味,蠻好,你們都吃了嗎?”我說:“都吃了。”他說:“剩下的送我屋裡去吧。”老莫說:“娃還剛吃兩塊呢。”我說:“夠了夠了。”場長說:“既然你們都吃過了,就放起來吧,明早上炒炒,咱爺倆就有菜吃了。”我說:“好的。”老莫很不情願,我把塑料袋包好,剛想一起送過去,場長說:“不用了,我帶走吧。”臨走時又回頭囑咐道:“老莫頭,你也抓緊回去吧,那邊沒有個人不行。”老莫說:“我這就回。”場長說:“一會兒到我屋把手電帶上吧,路上不好走。”老莫說:“不了。”   場長走後,老莫嘟囔了一句“老摳搜”。我說:“莫大,我送你吧。”“不用了,你早點睡吧,明早到我那邊吃吧。”“不了,這邊還有場長呢。”“你過我那邊去吃,還讓老摳搜回家吃吧。”“你別生氣了,你的心意我領了。”“要知道他這麼摳啊,早來一會兒就好了,早來你能多吃幾塊呢。”“我真的吃好了。”“你吃不好,明早多吃點。”我說:“我聽你的。”他笑了,憨憨的,露出了父輩的慈祥。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晚,是場長把我喊醒的。他喊我起來和他一塊掃雪,院子裡的雪下得很厚,費了好大勁,才把場長辦公室到我宿舍,又到食堂門前,再到大門外邊通向井邊和前麵小路的雪掃出來。場長說:“先弄點路眼出來,待會兒吃過早飯到老莫那兒,叫老莫過來一塊把院子裡的雪再堆堆。”我說:“雪大,牛棚那兒的雪就夠他弄的了,等吃過飯我慢慢弄吧。”他說:“你這娃才多大力氣,老莫有勁,幾碗肉湯白喝啦。”看來場長還惦記著那些豬下水。   吃過早飯,老莫還真的跑了過來,幫我一起把場部院子裡的雪都堆了起來。乾完活都快小晌午了,我說:“莫大你在這邊將就吃點吧,吃完飯我再過去幫你把牛棚那邊的雪給堆了。”他說:“不用了,我起得早,已堆好了,我得抓緊回去貼對聯,幾年沒貼了。”我問:“為啥?”他說:“我每年問他們要,他們都不給,說那兒偏僻給誰看,要急了他們就給我幾個福字打發了,你不知道,他們都不把我當回事,其實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說:“他們咋這樣呢,我感覺莫大你很好麼。”他說:“就是嘛,你覺得我很好,我也覺得你這娃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以有啥好吃的東西總想著你,你不像其他那些城裡來的娃古怪得很,看來你娃真是個有文化的人,也是個真知青。”我說:“難道他們都是假的嘍。”我玩笑著。他說:“他們假得很,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一個個乾起活來偷奸耍滑的。”我說:“我覺得他們都還可以嘛。”他說:“可以啥,我老莫迎來送往你們知青有好幾茬了,一茬接著一茬,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不過,你是好人,我老莫臉麻眼不麻。”我不知道老莫咋對我們場裡的知青這個看法,覺得老莫的評價不公正。比如池巧巧就不錯,工作活計都很認真踏實,人也活絡。可我沒跟老莫理論,便說:“屋裡還剩兩副對聯呢,你夠不夠,不夠再拿去貼。”他說:“你要是剩了,我就拿過去貼,昨天我拿了兩副,再拿兩副貼在牛棚上,讓牛也歡歡喜喜地過個年。”我到場長辦公室給他挑了兩副,他高興極了,拿了對聯剛走出門,被場長發現了。場長說:“你昨天已經拿過去了,咋還拿?”老莫說:“牛棚上還沒貼呢。”“牛棚上貼啥對聯,那兒對聯都是有數的,一個蘿卜一個坑,你拿走這邊房上咋貼了,真是的,你個麻熊無足無盡的。”老莫很尷尬地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走過去說:“場長你讓他拿走吧,我多寫了好幾副呢。”場長說:“既然多了你就拿去吧。”老莫釋然,場長又來了句:“你那個地兒,貼了也是浪費。”老莫說:“不浪費,我把耀糊打得稀些,用過了我再揭下來明年再貼。”我聽了這話,真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