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時,場長說:“娃,你也打點耀糊把門聯貼上。”北方的門聯都是年三十貼的,有的是上午貼,有的下午貼,有的中午貼,但不能超過吃晚飯時間。我把耀糊燒好後,先把場長屋子的門貼上,後又把慎會計的和倉庫以及食堂的門都貼了。場長問:“你咋不貼你們宿舍的門?”我說:“我們的門上貼不貼無所謂,你和慎會計的門上貼了就行了,突出重點麼。”他說:“不行,凡門都得貼,都要有聯。”我說:“聯貼完了。”他說:“你剛才不是說多寫了嗎?”我說:“我寫得多,可能被場裡人回家時拿走了。”他說:“你看這咋辦吧,我不讓老莫拿聯你偏給他,你現在快去看看老莫貼了沒有,沒貼抓緊把那些門聯拿回來。”我說:“算了吧。”場長說:“咋能算,你抓緊去,順便把那件豬下水都弄過來,在他那兒時間長了,都弄他肚裡去了。”我說:“沒事,老莫不是那種人。”我沒辯他,從場長的態度我感覺他輕視老莫,我覺得老莫除了沒有老婆和臉上麻一點外,其他方麵哪一點也不比別人差。他勤勞善良,負責任,一個人長年累月、默默無聞地喂了那些牲口,還兼著場裡幾百畝地的耕種,真的很不容易。我在心裡替老莫不平,可又不能明辯,就一聲不吭地到場長辦公室拿幾個福字來,貼到了我們宿舍的門上。場長說:“聽我的話,快去看看老莫貼了沒有,沒貼就拿過來,抓緊貼上。”我看場長真的生氣了,沒辦法就去了老莫那兒。 進了老莫的院子,老莫正在貼對聯,看到我說:“你正好來了,幫我長長眼,別把聯貼歪了。”他撅著屁股往牛棚的柱子上刷耀糊,高興得像個孩子。我幫老莫把門聯一一貼上以後,老莫硬讓我到屋裡去烤火,我說:“不冷。”他說:“咋不冷,天寒地凍的。”我進屋後,他把堆在東墻邊上的豆秸扯了一把,放在屋當中的空地上,拿個馬紮讓我坐,便點著了火,豆秸劈劈啪啪地燃了起來,暖烘烘的很暖和。我邊伸手烤著邊說:“你這豆秸烤火真好咧,沒啥煙,還有股子豆香味。”他說:“好是好,就是舍不得燒。”我說:“你冬季咋取暖啊?”他說:“平時上山去撿些柴來燒。”我說:“你院子裡堆了那麼多的豆秸啥的,你一個人能烤多少?”他說:“能省一點是一點,現在烤這點豆秸也是頭一回,這草燃得快還有點香味。”我知道老莫特意用這個招待我的,心裡熱乎乎的。烤了一會兒,我說:“場長讓我來拿菜。”他說:“我都給弄好了,剛才起的鍋,放在籃子裡了。”他指著用樹權做成的鉤子吊在屋子東頭山墻上的籃子。我問:“你咋過年的?”他說:“我有辦法,場裡分了我二斤肉,我還攢了幾個雞蛋,場裡還給了兩條魚,還有煮這豬下水的湯,雞魚肉蛋都有了,今年過的肥年。你沒事過來吃,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東西。”我說:“不了,我還得在那邊看門呢。”他說:“反正你有時間能過來就過來,和我說說話也好。”我說:“行。”臨走時我讓他留點菜,他不要,我掰了半塊豬肝給他,他又放回了籃子說:“你回去和場長說,這整件下水一點都不少,上天拿那點大腸頭也給他拿走了。”我說:“沒事的,你拿著吧,就說我給你的,反正我和場長兩個人也不能吃這麼多。”他說:“娃,你心意我領了,細水長流吧,這冰天雪地的上趟街也不容易。” 我把菜籃子拎回來後,場長還真的翻來翻去地檢查著物件,我對場長的認真,不,是對老莫誠實的褻瀆,感到很不舒服。就說:“除了豬下水的湯沒裝來,其餘的都拿來了。”他說:“我對老莫還是比較相信的,所以才把這東西讓他去弄的。”場長說的這話顯然與他的舉動自相矛盾,他像突然想起啥似的,說:“這豬肝好像一整件,咋掰成兩半了?是不是麻熊有啥想法啦?”我說:“不是的,是我剛才來的時候掰的,想給他留一半,他辛辛苦苦整了幾天,總也該給他留點吧,老莫也犟就是不要。”場長說:“他能吃多少,場裡也分給他魚肉了,他整豬下水是場裡安排他的工作,湯留給他喝都是賺的。娃啊,你記住,這種事沒有我的批準,誰也不允許自作主張。”此時,場長又威脅了我的好意。我不服氣說:“今天是大年三十了,還是把老莫叫過來一起吃頓飯吧,他一個人挺孤單的。”場長說:“他都快孤單一輩子了,還樂在其中,別管他了。”我說:“你原來不是說好的嗎?”他說:“原來是原來,現在是現在,原來天沒下雪,缺個啥的還能趕集去買,現在冰天雪地的,東西稀罕著呢,省點是點吧。”他又問:“聯呢?”我說:“我到他那兒時,他已經貼完了。”“麻熊,就這積極。”場長罵了一句。我說:“那些對聯貼上之後,咱牛棚也鮮亮多了。”他說:“他那兒鮮亮了,我們這兒就灰突了。”我說:“也不然,還是我們這兒更鮮亮。”他說:“那當然了,這兒是場部嘛,是全場的總指揮部,這兒的水平比咱場的任何地兒都高。我和你說啊娃,剛才我為啥說你們這些人不能對場裡的事擅自做主呢?你看這對聯的事,也是你同意他拿走的,拿副對聯雖然是小事,弄不好就是大事,你說你們知青的宿舍門上不貼對聯,看他們休假回來不說我這個當領導的輕視你們知青嗎?咋連副對聯也不貼呢?”我說:“哪有那麼嚴重,我們知青也是普通人,本來就是來接受教育和鍛煉的,連副對聯都去計較的話,將來咋去接好革命的班。”場長說:“理是這個理,可是人的理解力不同,不信你看符海龍回來後看到這個狀況,非找我算賬不可。”我說:“我來解釋吧。”最後我又把剩下的兩個大福字拿來,倒著覆貼在原來貼在知青門上的小福字上,總算把貼對聯的事畫上了句號。 中午場長說要回家去看看,要我把籃子裡的熟食切切,不要切得太多,每樣切一點就行了。我說:“行。”他說:“我可能下午先在家吃點回來,先陪家裡人把年過了,再來陪你。”我說:“謝謝你,場長你千萬別客氣,我一個人咋都行。”他說:“我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娃,這樣吧,晚上咱吃米飯。”聽說吃米飯我高興極了,來場裡這麼長時間,還沒吃過一頓米飯呢。便說:“吃米飯,我們能過個肥拉拉的年嘍,米在哪兒,我先把米飯做好等著你。”他說:“不用了,我從家裡帶米來,你先把菜順順吧。”我說:“行,你走吧。” 場長走後,我很興奮,覺得在場裡過個年十分實在,能掙到錢又能吃豬肉吃大米飯。晚上有好吃的,午飯我就刻意留了點肚子,吃過飯實在沒事乾,我就回屋去躺著,可咋也睡不著,偌大個場部空曠曠的,孤獨感又向我襲來。我又開始想家了,想媽媽想兄弟姊妹,其實算起來我也就離家55天的時間,就像離家好幾年似的。我想到家裡的對聯不知貼上沒有,過去都是我寫的聯我貼的聯,今年我不在家,聯肯定沒有人寫了,媽到哪兒去弄聯呢?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離家這麼遠,這麼長時間,也是第一次不在家過年。我想到媽的艱辛,想到媽盼著我這個遠離故土的兒子回家的眼神,心裡難受極了。淚水默默地順著眼角淌到耳朵裡,起初熱熱的,後來冷冷的,迷迷糊糊地竟睡著了。 不知啥時,大花狗的叫聲把我驚醒了,我一骨碌爬起來,剛想穿衣出門,就聽見有人大聲說:“你昏了頭了,連我都不認識啦?”狗不叫了,我聽出是楝花的聲音,心裡一個激靈,心想她咋來了?旋即又鉆進了被窩,楝花走進院子裡喊:“有人嗎?”我既然裝睡了,也沒有再吭聲。她說:“人都死哪去了。”大花狗搖著尾巴,把她引進了我的房間,她進屋後看見我睡在床上,很驚訝,說:“呀,你這娃咋沒回家過年?”我繼續裝睡著,我知道裝睡的人是喊不醒的,所以我對楝花的驚訝無動於衷。楝花走到我床前大聲說:“娃,你醒醒。”並輕輕推了我一下,我好愜意,這是我人生18年中第一次和自己非親屬關係的異性肢體上的接觸,我覺得自己實在不忍心再裝下去,就輕輕地揉了揉眼,瞇著惺忪的睡眼問:“誰呀?”她問道:“你咋沒回家啊?人家都轟轟烈烈地在家過年,你卻在這兒睡大覺,虧你還能睡得著,難道你不知你家大人的心裡是啥滋味麼?”我慢慢地睜大眼睛說:“哦,是花子呀,你咋來了?”她說:“我給你送米來了。”我說:“不是說好了,場長帶過來的嗎?”她說:“他帶過來你還吃年夜飯啊,中午他在家喝高了,這會兒還在家裡睡覺呢。臨睡前還念叨著讓我把米送過來,還讓我拿點豬肝回去。我問他今年誰在場裡值場,他說留個知青,我說你留人家知青乾嗎,人家年輕的娃背井離鄉地來到我們農場,平時不好回家,好不容易過年你還不讓人家回去過年,他說是他自願的,可能想多拿點補貼吧。聽說是為了錢,我以為是蘇子輝。”我問:“為啥就是蘇子輝?”她說:“蘇子輝會算計,每天補2毛錢還管吃,去年就是他值的場。”我說:“我可不是會算計啊,我是覺得自己剛來場時間不長,總得表現表現,弄點覺悟出來給大家看看麼。” 我沒說我是沒有路費錢才留下來的,我怕花子笑話我,也怕她擔心。她說:“誰要你的表現,誰要你的覺悟,你這麼小又乍離開家,你家裡頭大人能不想你啊,真不懂事。”她生氣地揪著嘴,跟開心時抿著嘴一樣好看,甚至還使人有更多的想象力。我說:“沒事的,我來的時候和媽說過了,今年春節不回去了。”她說:“那你爸同意麼?”我說:“我爸早已去世了。”她不吱聲了,張著嘴看了我半天說:“要是這樣,你就更不該留下來值場了。”我說:“你就別多想了,該不該今天都年三十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回家也來不及了。”她說:“不行,現在來不及,等過了年人家都回場了,你還是得回家一趟,你媽肯定很擔心你。”我說:“到時候再說吧,年都過了,再回家還有啥意思。”她說:“你不懂,看來你還小。”我說:“我不小了,算到今天我都18歲還多幾天了。”“真不懂事啊!”她嘆息道,坐到我的床邊,我趕緊朝床裡邊挪了挪身子,她說:“你睡吧,天怪冷的,有啥事我替你做。”我說:“也沒有多少事,就是把上午拿來的熟食順一順就行了。”她說:“順啥熟食啊?”我說:“是豬下水。”她說:“你睡吧,菜在哪兒我來做。”“我不麻煩你了,把米放這兒,我一會兒起來自己做吧。”她說:“要知道你在這兒值場,我多拿一點米過來了。”我看著她提來的小半塑料袋大米說:“這就夠了,也沒幾個人吃。”“這夠你吃幾天的?明天就別自己做飯了,我給你送餃子來。”“不麻煩你了,我一個人咋也對付得了。”“大年大節的咋能對付?其實也不麻煩,多你一個人也就多捏幾個餃子吧。”“你可別這樣,我值場有補助,又能吃好喝好的。”“不就補那2毛錢麼?”“場裡說了不是2毛而是3毛,這你不知道了吧。”我自豪地說。“3毛錢能吃啥好東西,你啥也別說了,聽我的話。”一副命令的口吻,“你把食堂的鑰匙給我,我這就去做。”我說:“食堂沒鎖,待會兒我起來和你一起弄。”她說:“你睡吧,男子漢別乾些娘們事。”我心想還不是你爹讓我乾娘們事的麼?說完,她把米拿著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