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到了苦楝塢車站,下車已是下午5點多鐘。我壯著膽子到車站值班室要了點開水,把媽媽給我帶的饃就著肉醬簡單地在車站候車室裡補了一些體力,之後就徒步朝楝花溝走去。走了大概10多裡路的時候,身後來了一輛毛驢拉的小架子車,車上拉著一頭小豬,不大也就幾十斤重,我厚著臉皮追上去,和趕車的老大爺商量著能否捎我一程,大爺問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如實地告訴了大爺,大爺就讓我上了架子車,並說:“車上的味兒不太好聞,你就忍忍吧。”我說:“不礙事,謝謝你了。”大爺說:“你這娃咋這客氣呢,不就是順個道麼,可我隻能把你捎到龍泉山下啦,不過你翻過龍泉山就到你們楝花溝了,那兒有條近道你知道嗎?”“知道,來的時候就是從那兒走的。”大爺說:“那就好。”大爺又問:“你到楝花溝幾年了?”“才兩個多月呢。”他問我:“春節剛過就回家探啥親,是不是家裡有急事?”我又如實地把情況和大爺說了,大爺聽後看著我微笑著說:“你真是個孝順的孩子。”並囑咐我以後啥季節好,啥季節道上順路車子多。我很感激大爺。   到了龍泉山腳下,我和大爺已經很熟了,知道他是我們楝雀山東南邊竹源村的人。他說他們那兒有很多竹子,竹源村很漂亮,希望我去他們那兒玩。我謝了他後就下了車,臨別時,大爺一再叮囑我,走山道要小心,抓緊時間,天晚了道兒不好走,不安全。   夕陽已懸在龍泉山西南的龍吟峰上,很空遠,我想攆著它走,始終沒有攆上它,最後它把我丟下,自己決然地跳到龍吟峰後麵的山穀裡去了,帶走了最後一抹橘紅,霞幔漸漸地拉開。   我用在大爺架子車上積攢下來的體力,緊趕慢趕地朝場裡走去。才到龍泉山的山頂,天就暗了下來。下山時,我不再像推自行車似的那樣循規蹈矩,而是直接插過兩個盤山道間距而行,心想著,隻要在黑天前進了楝花溝,我就不怕,那兒是我們自己的地盤。   冬日的龍泉山,像橫臥在天地間的一道蛇蛻,沒一點光鮮,枯燥的山坡上落滿了厚厚的樹葉,幾乎每片枝葉都卷翹著,突顯出生命最後的掙紮狀。腳踏上去刷刷的,像踏雪,但比踏雪軟,也比踏雪暖,能感覺到龍泉山的南麓比北麓的生長期的茂盛。   走到半山腰時,我才想起在夜幕落下之前,眺覽一下楝花溝的全貌。極目遠望,整個狹長的山穀地帶呈現在眼前,暮靄下,晶晶亮亮的龍泉溪躺在穀底,旁邊自北向南一字形排開20多個魚塘,形似展開的水晶項鏈,龍泉山坐北而立,楝雀山和跑馬嶺分東西而臥。從風水學的角度講,楝花溝應該是塊寶地,既見龍馬精神,又有龍鳳呈祥之意,在這個地方起步的人生也許會有後福,如果是那樣   的話,莫大那天晚上囑咐我一定要幫楝花的事,就準能實現。   離開場裡5天的時間,我像離開了花子5個月,甚至是5年。不知是咋的,花子竟在我心裡麵有了無形的牽絆,自那天晚上莫大和我說了花子的身世之後,我從另一個角度重新審視了這個大山深處的女人,覺得她不但善良、隱忍,而且溫潤、細微。鮮明的個性,不時地流露出既執著熱烈,又清冽剛強的特點,有時拒人於千裡之外,有時又汲人咫尺之中,其竭力的內心苦澀,隱於朗亮的外形之下,給人的都是淡若、淑俏,使人不敢可憐,但卻心疼。這兩三個月的相處,她幾乎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當媽從我手中接過那10塊錢,誇我長大的時候,我覺得那是自己站在楝花的肩膀上才有的高程。在這個女人的麵前我是幸福的、快樂的,離開這個女人我會寂寥、向往,這也許是我的初戀情結。這時我突然有種幻想,覺得楝花要是能來接我該有多好,雖然我不是她的啥人,她也沒有這個義務,可我還是奢望著,心裡特別想特別想。   不一會兒看塘的小屋飄出了淡淡的炊煙,龍泉溪和魚塘裡泛起了一層白霧,夜幕慢慢地罩了下來,走到山腳下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沿著去農場的小道向前走著,天雖然很黑,但到了農場的地界,我心裡踏實多了。不一會兒,前麵出現了一個光點,我以為那肯定是看塘的蒲大爺巡塘呢。蒲大爺負責北邊五個魚塘的看護工作。我快步迎向那個移動的光點,光點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一道光束,我喊了一聲蒲大爺,對方沒吱聲,可那道手電光束移動的速度明顯在加快,我的心揪了起來,看來不是蒲大爺,天黑了一會兒了,還有誰在夜裡走山路呢,不會是農場的人,更不會是山外邊的人。手電筒的光束幾乎能照到我的時候,又突然忽閃忽滅的,像新中國成立前地下工作者接頭時打的暗號,恐懼感向我襲來,我索性站在原地不動,並做好防衛心理準備。當光束離我幾米遠,並直接向我照來時,我大喊一聲:“站住,你是誰?”手電筒滅了,依然沒有回聲,黑暗中我聽到自行車的響動,心想咋這麼黑的天還有人騎自行車趕路?突然想起了那天池巧巧說過等我回場時來接我的話,可她咋會知道我今天回場呢?當時她隻知道場裡給了我10天假期,即便要來接我,也不是這個時候啊。在這楝花溝,就場裡有一部自行車。除了場長騎以外,還有誰能騎?我知道隻有池巧巧會騎,而且我還知道,平時隻有池巧巧能從場長那裡借來車子。   我沒吭聲,仍然在原地等著這個神秘的人物到來,就聽走近我的人悶聲悶氣地低聲說:“你咋呼啥,是我啊,黑更半夜的,我不來接你,你不害怕啊。”哦,是花子,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地跑了過去,問:“咋是你?”“咋不能是我?難道你約了別人了?”我忙說:“沒有沒有,你是咋知道我今天回來的?”我好激動,真想沖過去抱抱她。她把車子停下說:“咋走了這麼長時間?”我說:“車晚點了,要不是李大爺捎我一程,恐怕還晚呢。”“哪個李大爺?”“路上碰著的,說是竹源村的。”“哦,又遇到好人了。”她說:“你把車子給我掉個頭,我來帶著你,咱快回吧,好了,總算沒讓我再撲個空。”   我把車子搬起來調過頭來說:“我帶著你吧。”“你走這麼長時間的山路不累啊?”我說:“見到你就不累了。”她笑笑說:“就你會哄人。”她去取我身上的挎包,我把車子立好,趁機把她抱住說:“你真好。”她說:“好啥好,你抓緊鬆開,讓人看見了不好。”“黑更半夜的,在這山間野地誰能看見啊。”她說:“你要不鬆手,我就生氣了。”我很不情願地鬆開了雙手,把自己身上的挎包取下送給了她。她接過包說:“在家帶啥好東西了,鼓鼓囊囊的,走這麼遠的山路也不嫌累人啊?”我把自行車的車腿踢起來,並著她走說:“能帶啥好東西,隻帶了換洗的衣服,還有媽給我炒的肉醬。”“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還是有媽好啊。”楝花感嘆道。我說:“爸媽可疼我了,家裡有好吃的讓我先吃,有好穿的讓我先穿。”楝花說:“也是,有你這樣的娃,哪個當爹娘的不疼啊?”我說:“你別裝小大人了,其實你還沒有我大呢,整天喊我娃來娃去的,你也能叫得出口?”她笑著說:“有啥叫不出口的,你就是個嫩娃子麼。我知道你小,擔心你回場來走黑道害怕才來接你的,你老實跟我說,剛才害怕沒害怕?”“開始沒怕,後來你沒應聲,隻朝我這邊走來我才怕。”“我沒猜錯吧。”花子一副自得的口吻。   我又問了一句:“你咋知道我今天回來的?”“不知道,我昨天來接沒接著。”“啊?這黑更半夜的,你來接過我一次啦。”“是啊,有啥大驚小怪的。”我轉臉看著她,看不清臉,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激,但又不知用啥語言來表達感激之情,隻說了句:“你一個人來,難道不怕麼?”“昨天有點怕,今天就不怕了。”“為啥?”“有了你我還怕啥。”“真的謝謝你了,你能來接我,我很意外,也很激動。”我說得很真誠。她說:“意外我能接受,有啥好激動的,我總感覺你要是回場的話,肯定得摸黑。”我問:“你咋知道我會摸黑?”“我算過了,你來隻能搭那趟車,上次我去接你問過站裡的人,他們說那個方向來的隻有那趟車,上次我和老莫接你走的是大道,後來出事了有驢兒打伴,下午5點多才到場裡。想想你下車又沒人接,自行車又被池巧巧騎回來了。再說了,你這娃臉皮又薄,也不好求人,還不得走到三更半夜啊,不過今天你能這麼早翻過山來,也出乎我的預料,憑你娃這嫩身子,速度也夠快的,還真得謝謝那位李大爺呢。”我說:“我早已謝過了,趕明兒有時間我帶你去他那兒玩去。”“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沒空,我成天家裡場裡兩頭跑,哪來那閑工夫,你趁著年輕多轉轉玩玩好。”“你別總是覺得我小,我咋小咋嫩似的,我都18歲還多了呢。”“你就是28了,也一掐還淌白水呢,你們城裡人到啥時候都嫩梢梢的。”我趁機抓住她的手說:“你掐掐看能不能淌出白水來。”她把手抽了回去說:“不用掐,我也知道,看你那個奶生生的樣子。”她說我奶生生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了給她買的奶糖,就說:“我還給你買了點小禮物呢,就是花錢太少有點拿不出手。”“禮輕情意重嘛,我不嫌,你給我買啥啦?”“我給你買了幾塊奶糖。”“那有多貴呀?你又瞎花錢了。”“沒有多少。”“有一塊我也高興。”在黑暗中我雖然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從她話語中能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興奮,她又問:“你咋想起來的?”我說:“我上次聽你說,你最喜歡吃水果糖了,我現在沒有多少錢,還不能給你買很多很多的糖,等我將來掙錢多了,一定給你買很多很多的水果糖,而且是那種高級的。”“將來還不知啥樣呢,將來你要是娶了媳婦啊,肯定早把我忘了。”“不會的,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我將來工作了,要是去商店當營業員或是去糖廠就好了,保你天天有糖吃。”“娃啊,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嘍,好了,天不早了,咱上車快走吧,前麵的小路也好走多了。”   我騎上車子,她扯著我的衣襟輕輕地跳到後座上,然後把手從我的腋下繞過來向前幫我打著手電筒。我說:“你身子離那麼遠乾啥,一手擎著手電筒不累啊?”“還行。”“你趴在我身上不能省點力嗎?”“就這樣很好,你別管我,集中精力把車騎好。”“沒事,我的車技還可以,我十來歲就會騎自行車了。”“你這話一點道業都沒有,現在你才十幾歲。”我沒想到她反應如此之快,就笑著說:“你能不能鈍一點?”“我夠憨的了,我算你昨天就該回來的,可你今天才回來,害得我昨天在這裡黑咕隆咚地等了大半夜。”聽了這話,我心裡酸酸的也甜甜的,想想她一個小女人,黑更半夜的推著自行車在杳無人煙的山溝裡,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等我,盼我,該是啥滋味。我騰出手抓住她為我照路的手臂,使勁地攥了一下說:“你咋這麼傻啊,我又沒跟你約好啥時候回來,我假如休假期滿再來,你得摸幾個黑窟,在這裡憨等啊?”“摸就摸唄,反正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睡不安穩覺。”我聽後又激動起來,這回的激動有了那麼多的感動,一腳踏了個空,自行車一下子偏倒下來,她敏捷地跳下車,死死地拉住車後座,我沒摔下來。她吃吃地笑得很開心,說:“就你這樣,還吹自己騎技有多好多好的呢,不是我反應快,你今天非得摔個四仰八叉不可。”“才不是咧,今天我是因為有你,你能來接我,我一直激動,定力才差了點。”“你屁大點人,知道啥叫定力,找理由也不會找,技術不行就是不行,睡不著還怨床歪咧。快下來,還是我帶著你吧。”   她把自行車奪了過去,把挎包送給了我,我挎上挎包接過手電,她偏腿上了車,我蹦了兩下才坐上去。她說:“你騎車技術不咋樣,坐車技術也不咋樣。”我正好趁機攬住她的腰,把手伸了過去給她打電筒,她感覺我那個樣子很別扭,說:“你別那樣別著了,坐正了從旁邊給我照著點就行了。”“坐正了打燈不舒服。”“你咋舒服咋來吧。”我乾脆趴到她後背上摟著她,一隻手給她照亮,她沒吭聲,我卻幸福極了,心想剛才你還不讓我抱呢,這下我可抱你一路嘍。在我的懷抱中她的胳膊始終僵著,我也不敢有更多的妄想,就這樣沉默著。自行車在夜路上馱著我們倆向前行著,旁邊的山無聲,水也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