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晚上抱了楝花後,我覺得她比以前鮮亮多了,我也添了不少精氣神,每天在出工的人群裡隻要有她在,我心裡就踏實,乾活就不覺得累。時間過得特別快,現在和老莫耕地一下子看不見她,心裡有些慌,我知道老莫是為我好,可這善意卻無情地剝奪了我的快樂。 走到那塊地頭,老莫卸下拓(木製牛拖拉的農具)上的犁耙,教我把牛套好,便開始耕地。隻聽老莫啪地甩了下牛鞭,然後兩頭牛同時低頭躬身向前走,犁耙在他手中如同舵把一樣兩邊調整著,腳下就翻出了新鮮的泥土,泥土黑黑的,泛著青光還有點淡淡的香味。我跟著老莫的後頭邊走邊看邊問。老莫一一和我講解,很耐心,也很細致。他說:“耕地犁頭在土裡邊,憑自己的感覺掌握方向。地裡的土有的硬有的軟,你要隨時調整犁刃的走向,才能保持耕出來的地深淺均勻,不然的話會深淺不一,不僅地耕不均勻,牛也受不了。”我說:“耕地還有那麼多的講究啊?”他說:“糧食的收成三分在耕地,土地耕得鬆,耙得平,種子下到裡麵像蓋了被子睡覺舒服著呢,種子舒服了,它就能出好苗,苗好就不愁有好收成了。娃啊,耕地可不是一門簡單的手藝,學好了就餓不著。學好了自己就能種出好莊稼,給別人扛活也能掙個好價錢。”聽了莫大的話,我的興趣越來越大,學得更認真了,幾趟耕下來我就有點躍躍欲試,莫大把犁把交給我說:“小心點,不要走得太快。”“沒事,跟著你看了半天了,我也學得差不多了。”他又把牛鞭給我,我一手握著犁把,一手拿著牛鞭,那鞭很長,我也學著老莫搭在肩上,然後說聲:“哦。”牛兒不動,我便手拿著鞭子喊了聲駕,鞭子甩了出去,兩頭牛一起使勁撒腿就跑,鐵犁頭突然從土裡竄到了地麵上,如海上滑行的沖浪滑板向前快速地滑去,我一急把手中的鞭子扔了,兩手握著犁把跟著向前跑去。老莫在後麵大喊:“娃,撒手!撒手!”我死死地握著犁把和牛較著勁,老莫不顧一切地沖向前,一把抓住了牛的韁繩,把牛給勒住了,我和犁都停了下來。“多危險啊!”我笑笑說:“沒事。”“這牲口通人性呢,鞭子隻能嚇唬它一下,一般不要真抽,抽疼了它要跟你犟起來就糟了。”我說:“我沒使勁抽呀!”“不是使勁大小的事,牲口和人一樣,你疼它,它也疼你,也聽話。”聽了老莫的使牛經,我開始有點崇拜老莫了。 老莫幫我把牛拽回來重新套好之後,幫我又犁了個頭,讓我握著犁把,他搭著牛鞭,拉著牛韁繩,爺倆配合著耕了起來。犁溝深了,老莫就提醒我把犁耙向下壓壓,犁溝淺了老莫又叫我把犁把稍稍向上提一提,深淺的問題我覺得差不多了,可犁溝就是耕不直,莫大又握著犁把幫我左搖右晃的,幾趟下來我就找到了感覺。我說:“莫大,你一邊歇著吧,我自己來。”莫大說:“你學得挺快的嘛,我還是陪你走一會兒吧。”耕了幾趟下來,莫大把犁把要了回去說:“還是我來吧,你跟著再琢磨琢磨,別著急慢慢來,你第一天能學成這個樣子就不錯了,我當初學耕地時比你笨多了。”我估摸著莫大是嫌我耕的地太不入眼了,又不好說我,我把犁把還給莫大後,又跟著他走了一段時間,莫大看我走得滿頭大汗,就讓我去地邊歇一歇,我不肯。他就停下來不走,我怕耽誤耕地,就走到地頭坐在那兒歇息,看到莫大把地耕出個地花來,心裡羨慕極了,覺得老莫把玩起農活來簡直是個專家。 歇了一會兒,我又要去替老莫,老莫就是不讓,我想老莫肯定是擔心我把地耕壞了,不好向場長交代。但是自己拿工分,總不能在地邊歇著吧,就過去把早晨帶來的,盛在瓦罐盆裡的涼開水倒了一碗,端給了老莫。老莫很感動,說:“娃,你別太客氣,渴了我自己去喝就行了。”我說:“反正沒事乾,能為你服務我心裡踏實。”老莫感嘆道:“唉,提起服務我可受用不起啊,你們都是公家人,將來出息了,還不折煞我這個糟老頭子。”我說:“我現在不是還沒出息麼?”“現在咋沒出息,在我們農場裡目前還沒有比你強的呢,一看你寫的那字就知道你是個大文化人,文化人在哪都有出息,不像我們大老粗。”我說:“我也就比你多染點墨水,論真本事我比你差遠了呢,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的。”莫大蹲下來裝了袋旱煙,點著後說:“娃,這個世界上人的命是天注定的,有的人該提籃,有的人該挑擔,有的人就該握筆桿子,像我這等人就該喂牛犁地。我讓你來不是真想讓你跟學犁地,我是想讓你來陪我說說話,去桑地追肥那活你乾不來,都好幾年的老桑茬了,根老又密,你找不到下鍁的地,你一天也追不了幾棵,還拿啥工分啊。況且那些桑樹剛春剪過,枝枝權權的也刮扯人,你娃這細皮嫩肉的也受不了,萬一哪兒刮破了咋辦?” 此時,我才弄清老莫為啥叫我跟他耕地了。我說:“莫大,你對我這麼好,我咋報答你好啊?”“我一個孤老頭子,無親無故的,一人吃飽一家不餓,要報答啥。”莫大深深地嘆了口氣。我說:“你咋叫一無親二無故了,難道你連老家也沒有麼?”他說:“沒有啦,我老家原在陜西,早年聽我爹說是逃荒來此地的,落腳在跑馬嶺西南的嶺南村,我娘來此地生我小弟時難產,母子倆都沒保住命,我爹帶著我和我哥過,我和我哥都小,我爹給地主打短工,後來硬是給累死了。”老莫眼裡噙著淚,我想阻止老莫再說下去,就說:“我知道舊社會苦,我爸也給人打過短工。”老莫說:“那個苦你是沒經過,你們這些娃真像廣播裡說的那樣,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裡,日子過得甜滋滋的。你不知道那時苦巴巴的日子多難熬啊,後來好不容易熬到了解放,我們哥倆也分到幾畝地,開始日子還將就過,後來那陣子鬧災荒,我哥得了浮腫病,再後來又染上了瘧疾,沒治好就走了。我一個人小無法種地,後來地被公家收去了。我成了孤兒,街坊鄰居可憐我,東家給點吃的,西家給點喝的,慢慢長大後,公社建這個農場就把我送來了。”我問:“你咋就沒想成個家呢?”老莫說:“年輕時家裡窮找不著媳婦,過了40歲以後就更沒有那心思了。”我又問:“你這臉上是咋搞的?”他說:“是8歲生天花落下的,那會兒不像現在孩子一生下來就種痘,能預防生天花,那時沒有這技術,恐怕有這技術,我們也種不起。想想這都是天意,天花不生在別人身上,偏生在我身上也該災,他娘的,也不知是誰起的名字,叫啥天花,我看這世上啥花都好看,就屬天花最醜了。” 接觸老莫這麼長時間,我第一次聽他口粗,看來他對自己的醜陋從內心深處深惡痛絕。我說:“沒事,人的臉漂亮不漂亮無所謂,隻要心眼好,好人會有好報的。”“娃啊,我也相信好心有好報,可我都好心一輩子了,也沒覺得有啥好報。”我說:“也不見得,這輩子沒有下輩子還有呢。”“這輩子連個媳婦都娶不上,哪還有下輩子哦。”“莫大,你別太灰心,等將來我有出息了,一定幫你。”“娃啊,有你這話我心裡高興。”老莫起身又去耕地,我說:“馬上晌午了,你多歇一會兒吧。”他說:“歇了半天了,我再耕幾壟吧,不然耽誤農時不好,我在場長麵前是拍過胸脯的。”我又跟在他的身後,他說:“你別再跟我了,到一邊歇歇吧,等我耕得差不多了,專門留下一塊地給你學,就這兩下子,你又這麼聰明,難不倒你的。” 我退回地頭,覺得實在無事,就想去薅些草來喂牛,順著地旁塘邊我去了西邊的龍泉溪,來時我就發現靠近溪邊的青草長得很旺。老莫一回頭沒看見我,就喊了起來,我應著又跑到溪堰上,他問:“你去那兒乾嗎?想方便在這邊就行了,兩個大老爺們還跑那麼遠乾嗎?”我搖著手中的草說:“我來給牛兒拔點草。”“費那勁乾嗎?待會兒吃午飯的時候,我把牛牽過去讓它自己吃就行了,你趕快回來吧,別亂跑,我讓你來跟我犁地,我得對你負責任。”莫大把我當孩子了。我說:“我一會兒就回去。”又折回頭跑到溪邊的岸上,山溝裡的特殊地理環境,加之龍泉溪水的滋潤,溪邊的青草嫩生生的,長得作把高,被我薅斷的草茬上冒著綠色的草汁,還有的滴著乳白色的白水。我便想起了楝花說起的那句掐了淌白水的話來,就非常想楝花,不知道她在桑地裡追肥時會是咋樣。如老莫說的,她能挖得動那桑根下的土麼?她能經得起那些枝枝權權無辜的刮扯嗎?便想和老莫請假,跑過去看看楝花,楝花的生產地離我們那兒並不遠,大概也就不到一公裡,中間不是隔著養蠶室就能看到她呢。正想著這事,老莫又喊我說:“吃飯了。”我掐著草走到了塘堰就看到了池巧巧嬌小的身軀向我們這塊耕地移了過來。 我回到地頭,老莫已把耕牛卸了套牽在手中,我把草放到牛跟前,牛兒低頭吃了起來,看來牛兒是真的餓了,我薅了一大把草,它們倆幾口就卷進了肚子,一邊嚼著一邊抬頭看著我,那眼神裡我詮釋出更多的可能是謝意。 老莫說:“你等在這兒,等池巧巧過來把飯拿了,我到那邊把牛放了,咱吃也讓它們去吃。”我說:“我牽過去吧。”“還是我去吧,你對這地不熟悉,也不知道它們倆喜歡吃啥草。”我說:“能有啥喜歡不喜歡的,其他地的草都沒長起來,靠水邊的草旺些。”老莫說:“我知道,你在這兒等著吧,待會兒把書包裡的塑料布拿出來鋪在地上,裡麵還有兩個煮雞蛋呢。”聽說有煮雞蛋我高興了。 我把一切都料理好了,池巧巧才走過來,她放下挎著的竹籃,裡麵用籠布蓋著幾個饅頭,還有半碗鹹菜。我讓池巧巧坐在塑料布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沒推辭,我蹲下來去籃子裡拿饅頭,她說:“先去洗洗手吧。”我不好意思地說:“我手不臟。”並翻給她看,她看後鼻子一皺說:“你看看,還說不臟呢。”我一看自己都傻了眼,手裡黑乎乎的,我不知道咋會變成這種顏色,池巧巧問:“你拿啥了,咋弄成這個樣子?”我說:“我沒拿啥,就是剛才幫老莫犁了幾溝地,又給牛兒薅了點草。”“呀,你也能犁地啦。”池巧巧很驚訝。老莫走過來說:“這娃悟性好著呢,才學了一會兒就能握犁把了。”老莫伸手去拿饅頭,被池巧巧打了回去說:“你手臟不臟就亂摸,抓緊去洗手。”老莫說:“我在那邊已經洗過了。”老莫伸手給池巧巧檢查。 老莫的那雙手真的不像人手,起碼不像正常人的手,很像黑猩猩的手,黑乎乎的,掌中有很多老繭還裂著口,手背上皺褶很多,還長著很長的黑毛。我想經過這雙手拿過的即便是山珍海味,也會使人感到索然無味,便說:“還是我來拿吧。”池巧巧說:“你抓緊去洗手。”老莫又裝了袋煙,蹲在那兒啪嗒啪嗒地抽了起來,我跑到魚塘邊去洗手,洗了一會兒沒洗乾凈,就想跨過西堰到龍泉溪去洗。池巧巧喊我:“你到哪裡去?”“我去龍泉溪裡去洗洗手。”她說:“還講究個啥,洗了就行了。”我沒聽她的話,堅持到龍泉溪去洗了一會兒,還是沒洗乾凈,我撩起了溪水,水從我的指縫裡淌了下去,亮晶晶的,乾凈凈的。可我的手依然是臟兮兮的,我用手相互摳著搓著都沒用,他們兩個在堰那邊又喊我了,我沒辦法又跑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