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放下剪刀到床頭跟前,從柳條筐裡拿出個藍素花的布袋,跟我說:“這是花子給你的。”我打開一看,裡麵有剪好的一遝遝剪法不同的火紙,還有用塑料袋紮著的一隻碗,碗裡有幾塊葷菜還有一些涼拌菜,包裡還放了一個皺了皮的蘋果和一個橘子以及一個塞了塞子的酒瓶,裡麵有小半瓶白酒,看到這些東西我心裡很感動,覺得楝花比媽想得還周到。我問:“莫大,咋個燒法?要不,你跟我一道去燒吧,也好把這些酒菜和水果共用,權當我爸請你爹娘撮一頓了,你對我這麼關心,我想他老人家在那邊也該向你父母表示表示。”老莫說:“使不得,使不得,那是你爸吃的東西,我父母不能吃,也吃不起。”我說:“有啥不能吃的,在那邊你父母比我爸去得早,說不定現在的官比我爸還大呢,吃得還好呢。再說了,他們吃得好孬是我們買的,我們就說這些東西是我們倆共同買的,不就行了。”老莫說:“娃啊,我知道你心好,但不是你說的那樣,我父母去得再早,他們也當不了官,我們生就的就是受苦命。改不了的,是從盤古立天下就定下來的。”我說:“你那是迷信思想。”這話一說出來,我自己心裡也虛了,想想這半天我和老莫談論的,和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哪一樣不是迷信思想所使然?不過,這世上迷信也太多了,你不信也不行。爭了半天,我還是把蘋果切成兩半,給老莫一半,又把橘子掰開也給老莫一半,可老莫隻拿了一小片蘋果和一瓣橘子,其他的菜他一點也不要。我想再倒點酒給他,差點把他惹生氣了,他說:“就這我爹娘就開洋葷了,他們在世時,啥時吃過蘋果和橘子。”聽了這話,我心裡真不是個滋味。 臨出門時,老莫囁嚅著低聲道:“娃啊,燒完紙,酒要是用不完的話,就帶回來。”我說:“帶回來乾啥啊?你要是想給你爹喝兩口,現在就倒吧。”他說:“不是的,扔了怪可惜的,帶回來留給我早晚啜兩口,驅驅身上的寒氣。”我說:“你拿碗來,我現在就給你倒些出來。”“千萬不能,你家老人家沒喝,這絕對不成。”我看他很堅決,就沒再堅持。老莫說:“看來你這娃是個大孝子,給你爸準備得這麼周到。”我說:“這不是楝花送來的嗎?”他說:“是啊,楝花上午送來時說你十幾天前就拜托她辦這事了,還說你不好意思往場裡拿,先放在這兒。唉,孝心重的人都是好心人啊!”老莫感嘆著。聽了老莫的話,我更加感激楝花,感激她的細心與周到,而且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聽了老莫的話,我突然覺得剛才給楝花的錢太少太少了。 把東西整理好了以後,我又回到了場部。 吃過晚飯,雨停了。楝花到井邊去刷膠靴,我也端著盆子去打水。來到井邊她連看我都沒看一眼就說:“你下午一個人到哪裡去啦,咋沒見著你?”我說:“去莫大那兒了,和他說說話。”她問:“東西看到了?”“看到了。”她又問:“滿意吧?”我說:“出乎意料的滿意,謝謝你為我想得那麼周到。”“也沒啥周到的,就比虎子他爺爺那份多了些酒和水果,我想過了,原來老人家的生活水平一定相當高的,這兒條件有限,隻能將就了。那個蘋果和橘子是春節時我特意收起來的,那點酒是我專門藏起來的,沒想到這會兒派上大用場了。”我說:“就是有點太奢侈了。”“奢侈啥?老人家在官場上一定吃得比這好。”我說:“我爸雖然在世時當局長,其實他很儉樸。”她說:“原來儉樸,現在不能,你已經長大了,老人家在那邊不能太寒酸,寒酸了會讓人笑話,會讓人說家道無人,子嗣不孝。”我說:“那兒也有嚼舌頭的?”她說:“哪兒都一樣。”我說:“我得再給你錢。”我摸索著去從口袋裡掏出僅剩的2塊錢給她。她說:“你咋還給我錢?”我說:“剛才我隻給了你火紙錢,還有菜和水果以及酒錢沒給呢,那可比紙貴多嘍,不知這錢夠不夠,不夠的先拿著吧。”她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隻要紙錢,其他的我不要,你別誤會,我向你要紙錢,那是有講究的,你不知道,就是親兄弟姊妹之間去給老一輩燒紙,紙錢都得自己出,不然的話他們收不到錢。”我半信半疑,她說:“我也是聽老人講的,虎子他爹給他爺爺燒紙,讓我幫著買紙,從來都是先給我錢,我要墊他也不讓。你笨心眼想想,我能缺那3毛錢麼?”聽她一解釋,鬱在心裡的結終於解開了,當時我就想,她給我買了那麼多的東西,炒了一大缸肉醬,還每月給我那麼多飯菜票,都從沒跟我提過錢的事,我一提錢她就生氣,咋在乎那幾刀紙的錢呢?這是我長大以後懂得的第一條民間規矩。 楝花低著頭刷靴子,一邊叮囑我:“待會兒別太晚了再去燒,本來想陪你一塊兒去的,可虎子他爹說要帶虎子一道去燒紙,沒辦法,虎子離開我不聽話,我得去,況且這是行孝之事,不去不好。”我問:“你就沒有其他的事可做了嗎?”便想起她是從塘邊撿回來的,不知道她父母是死是活,如果她父母不在世的話她也該去燒把紙吧。她說:“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誰,在啥地方,是死是活,從他們把我拋棄的那天起,他們就在我的心中死了,出於道義,我也隻好在心裡燒把紙。”語氣裡有無盡的哀怨,也有無盡的酸楚。不知咋的,我開始心疼這個女人。 臨走時,她又說了句:“別忘了帶塊塑料布。”我說:“雨停了,帶那乾啥。”她說:“帶著吧,給老人家磕頭時,別弄臟了衣服,剛下過雨,地上有泥。”我應著:“知道了。” 我怕天亮著去燒紙被人家看見了說我搞迷信,等天完全黑下來,我才去老莫那邊。我問老莫到啥地方去燒,老莫說:“你望著你父親墳的方向,找個岔路口或者崗子地就行,反正地越高越好,那樣不僅能望著墳,還能聽到你和他說的話呢,記住在道上找根樹棍,到地兒時在地上畫個圈,圈別畫死了,向著你父親墳的方向留出個豁口。”我問:“要留豁口乾啥?”他說:“你給他的錢都從你留的豁口那兒送過去的。”我說:“要不我去東南那個山岡上去燒吧,那不更好麼?”老莫說:“好是好,就是山裡不許點火。”我說:“剛下過雨,到處都濕淋淋的,不礙事。”老莫說:“你最好不要去冒那個險,有護林隊,把你逮到了,還不知咋治你呢?”“我不怕。”老莫說:“娃啊,就在附近找個地方燒吧,跑得太遠不安全,我也不放心。”“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說完之後便向老莫要了一盒火柴,一個手電筒,把楝花給我準備好的東西,用一塊破塑料布包好,便徑自向楝雀山東南角的雀兒嶺走去。 雨停了,但天還陰著,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打開手電筒,沿著彎彎的小路前行,起初有點害怕,可一想到這是給爸送錢送好吃的,就覺得神聖,神聖了就不怕了。 雨浸過的楝雀山,濕滑濕滑的。雀兒嶺不過百米高,我卻爬了半個多小時,爬到嶺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塊比較規整的裸巖,上麵被雨水涮得乾乾凈凈的,很像爸墓前的供臺。我掏出火紙,然後在紙四周使勁地畫了個圈,把豁口留向東南方向,然後點著火,用一根小木棍挑開疊在一起的火紙,火慢慢地展開來,烤得我滿臉熱乎乎的。我把祭品每樣挑一兩塊扔在火裡,打開酒瓶剛要往火裡潑,就聽身後大喊一聲:“住手,趕緊把火滅掉。”我被嚇得魂飛魄散,愣在那裡半天緩不過神來。這時有兩個黑影跑了過來,我明白他們是人的時候,恐懼感一下子沒了,我想在這陰黑的山裡頭能有人伴著,的確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我把酒灑在火裡,火勢一下子大了起來,兩個人餓狼似的竄到我身後,把我的胳膊反擰過來說:“你小子膽不小啊,搞破壞還挺專業的麼,還帶了助燃劑了。”他們把我燕別翅地反過身去,又用腳去踩我沒燒完的紙。我說:“你們別踩紙,燒不完錢就少了。”他們說:“燒完了,你我連命都沒了。”我問:“你們是誰?想乾啥?”他們說:“我們是護林隊的,專逮你這些燒山火的壞人。”“我不是放火的,是在給我爸燒紙。”他說:“燒紙在哪兒不能燒,偏跑到山上來燒?想搞破壞,是早就想好了點子是吧?山頭上風大,起火快是吧?”“不是的,在山頭上燒,能看得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放屁,這黑乎乎的你能看多遠?”經他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看得並不遠。我說:“是那意念。”“啥意念,那叫思想,你有了搞破壞的思想,還瞎狡辯,跟我們走吧。”“我跟你們到哪裡去?”“先到護林隊隊部去,明天再送你去該去的地方。”“好吧,我跟你們去,明天你把我送回農場。”他們說:“我知道你是農場的,不是農場的,山外人黑更半夜的跑這兒來也不可能,恐怕你明天回不了農場了。”“你們要乾啥?”“不乾啥,明天送公社去,由治安股來處理。”“你送我到公安部處理,我都不怕,我是響應國家的號召,來你們這窮山溝鍛煉的。”“哦?聽你這口氣,還窮山溝,窮山溝咋啦?你是不是對上邊的號召有抵觸有情緒啊,所以就沒事黑更半夜的放火燒山搞破壞。”“誰搞破壞了?今天是清明節,我給父親燒把紙,寄托一下哀思還不行嗎?”“寄托哀思,啥地方不能寄啊?啥種形式不能寄?專跑到這山上來寄?非燒火來寄?還拿酒精來寄?分明是預謀已久的。”我說:“清明節誰家有亡人不燒紙啊?我上山來燒,是想叫爸能看到,能收到的,啥叫酒精,那叫白酒。”我想說帶來想給爸喝幾盅的,覺得自己太愚昧,死人咋還能喝酒呢?“白酒那也是助燃的。錢五,你把那瓶酒帶上,這是他搞破壞的重要證據,別跟他囉唆了,抓緊下山,先把他押到隊部去。”我說:“走就走,有啥了不起的。”“哎,你小子嘴還硬,到了隊部,看你還硬不硬!”他們放開我,一前一後地把我夾在中間,向山下護林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