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過後,場長找我去談話,說我來農場這段時間,工作一直不錯,不論場裡安排啥工作,都乾得很出色,全場上下一致反映都很好,讓我要在政治上要求進步,要主動向黨組織靠攏。並說年輕人追求政治上的進步,是慢慢成熟的標誌,還說場裡不少知青都寫了入黨申請書,也讓我寫一份。聽說要讓我入黨,我還真有些激動,因為從小我就夢想能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在學校裡我已經入過團了。我問:“我夠條件嗎?”場長說:“你現在條件是不夠的,但寫了申請以後,時時刻刻以黨員標準對照自己,要求自己,慢慢就符合條件了。”我說:“我會的。”可就在我剛離開場長辦公室以後,就覺得他是那樣的虛偽和不可思議,作為一場之長,一個共產黨的支部書記,咋會邊教育別人如何按照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一邊又做那些不吃人飯的事呢。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很納悶,不知是我的隨口一句“天天向池巧巧那兒跑”的話傷了花子,還是我哪兒做得不對,花子對我有意見。直到那年楝花溝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花子才和我有了正常的接觸。 那天雪下得很大,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的,大家都窩在屋裡唱啊念啊,和全國人民一道歡慶粉碎“四人幫”的勝利。我正躺在床上看書,老莫伸頭進來,看我躺在那兒沒吭聲,又返身走了,待會兒又折了回來。鬱強問:“老莫頭,你這個老家夥乾嗎呢,鬼鬼崇祟的,一會兒伸頭,一會兒張腦,有啥事你就說嘛。”老莫微笑著走進來,使勁跺了跺腳上的雪,並把身上的蓑衣脫下來在門前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放在門邊上說:“我想讓人給我看個東西。”鬱強問:“有啥寶貝,拿來我給你看看。”老莫說:“我沒帶這邊來,我想找個人去我那邊看。”鬱強說:“你個死老莫,還會玩神秘了,你能有啥好東西給人看,下這麼大的雪鬼才跟你去呢。”我起身說:“走吧,莫大我跟你去。”老莫一副很感激的樣子,說:“那就太謝謝你了。”鬱強躺在床上看著我,一副怪怪的眼神,真像見到鬼似的。我起身把軍大衣披在身上,跟在老莫身後,走到院子裡,問:“莫大,你又搞啥名堂,今後有啥事就明說,別再鬼鬼祟祟的,讓人家看了還不知咋回事呢。”老莫說:“你屋裡有人,我不便直說。”“有啥見不得人的事啊,不能直說。”他說:“是花子讓我來喊你的。”聽說是花子讓來叫我的,心裡一驚一喜又一揪,驚的是這麼個大雪天的,她喊我過去不知道是啥事,喜的是好長時間她都不給我機會單獨接觸她了,揪的是自己遇到她說啥好呢,也不知道她見到我該咋說。 雪還在下,已經沒有早上大了,可還是洋洋灑灑的。雪花落在龍泉溪裡,像栽進去一般,有影無蹤。溪水在皚皚的白雪的映襯下清森森的,仿佛是嵌在楝花溝裡一條蠕動的青龍。 我問老莫:“花子讓你來喊我,沒說啥事嗎?”老莫說:“她隻說讓我把你叫過去,和你說個事。”“啥事?”“我不知道,她囑咐過我,說你屋裡要有人的話,就不讓我叫你。”“所以你剛才鬼頭鬼腦地轉了兩遍,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還差點被鬱強戳穿了。”老莫憨憨地笑著說:“我笨,咋也找不出啥適當的理由,隻好說找人去幫我看東西。”我說:“剛才我要不主動說跟你來的話,鬱強跟你來,你咋辦啦?”老莫說:“我就不讓他來唄。”“你有啥理由不讓人家來,你又沒說清你讓人家幫你看啥東西,要是人家去你那兒,看花子在你那兒會咋想。”“我再笨也笨不到那地步啊,你和花子的事,我絕對不讓任何外人知道。”我問:“我和花子有啥事啦?”老莫說:“我不是那意思,反正我不會讓鬱強來的,他剛才要是真跟來了,我就說我是老家來封信,我是陜西人,陜西的字他看不懂,他沒有你有文化。”“你騙人的水平也真低,啥叫陜西的字人家看不懂,你以為你們陜西人就不是華夏子孫啊,就不用漢字中文啦。我跟你說吧,全中國普天下,除了一些少數民族允許保留一些民族文字外,其他的民族用的都是漢字都是中文。”“反正我們純正的陜西話他聽不懂。”我說:“你是讓人家來看信的,又不是讓人家來做翻譯的。”老莫說:“要不我就說牛病了,讓人過去幫看看,他總不能連這也懂吧。”“你想得也太天真了,牛病了不去找獸醫,找場裡人就能看好啊,你要是那樣說,連我也不能跟你過來了。莫大啊,你這人太老實了,老實人就做老實事,別再拐彎抹角了,搞不好還弄巧成拙,今後遇到啥事你就直說好了,花子找我你就說花子找我,我和花子倆又沒啥見不得人的事,怕啥。”其實我也是嘴硬,在那個年代啥叫見不得人的事。花子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她自己,更是為了我,而老莫隻不過是為了我們倆人罷了。老莫嘟囔道:“我還不都是為你們倆娃好啊,我覺得你們都是好娃,才這樣的,別人打死我,我也不會這樣做的。”“我也沒有怨你的意思,我隻是不想讓你太難為情。”老莫說:“那你們以後別再做讓我難為情的事嘍。”這話一下子點了我的穴,想想也是,不論是春節那天晚上去送花子回家,還是上次花子受傷去她家探望,哪次不是我已經處心積慮地想好點子讓老莫當燈泡,屈著老莫自己還逞英雄氣概,真覺得不太像話。 進了老莫的院子,我的心跳得厲害,到屋裡見著花子不知說啥好,花子坐在燃著的豆秸堆旁,責怪道:“咋這個時候才來啊,再不來這點豆秸都要燒完了。”我和老莫在跺雪抖雪,花子起身說:“來吧,在這兒坐著先烤烤。”我不知道花子是在讓誰,便愣在那兒。她又說:“愣在那兒乾啥,抓緊坐下來烘烘。”我把軍大衣脫掉,她順手接過去說:“老莫呀,你還能乾啥事,讓你去喊個人,咋喊這麼長時間。”老莫說:“屋裡有人,我沒好喊。”“屋裡有人怕啥,都幾十歲的人老臉皮厚的。”我說:“這不怨他,是我不知道你在這邊,來晚了。”我問:“今天大家都在場裡,你咋沒過去?”花子說:“我聽不慣那些鬼哭狼嚎,就到莫大這邊來烤火了。”我心想你不是光想叫我來烤火的吧,就無話找話地說了一句:“還生我的氣啊?”花子說:“看你這娃說的,我啥時生氣了。”她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喊你過來有點小事。”“啥事你說吧。”她說:“冬來前啊,我給虎子做了件坎肩,順便也給你做了件,你穿上試試吧。”說著,她起身走到老莫的床前,解開一個布包,拿出一件嶄新的棉坎肩,黑布方格子的,很漂亮。我說:“我有棉大衣了,不用棉坎肩。”“嫌我做的土是吧?”“不是的,你做的很漂亮。”“漂亮倒算不上,但那可是三麵新的,肯定暖和,冬天你出去乾活,總不能一天到晚拖著棉大衣吧,冷了就把它穿在裡麵,一層棉抵十層單,主要是護著前後心別受涼。”我走過去把外套脫了,穿上坎肩,很舒服,也很暖和。花子前後轉著打量著說:“呀,正合身,我還擔心做小了呢。”她又走到我前麵,幫我扣上扣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能聞到她身上的氣息,還是那種淡淡的清香。她說:“這個冬天有這件坎肩好多了,就是小了點,裡麵加不了多少衣服,不過小點穿著貼身暖和,看上去也利索,精神多了。”那神態像我媽在我下鄉前那個晚上給我試穿爸那件毛衣,所不同的是,在媽麵前我心裡漾著的都是溫暖和幸福,而在花子麵前我還多了一種沖動,我想順手抱抱她。可礙於莫大在跟前,有了這種賊心,終沒有長出賊膽來。 莫大在一邊說:“你娃有福啊,花子對你比對她爹都好。”花子說:“莫大,你咋說話的呢,啥爹呀娘呀的,不就是順便扯了塊布頭,做了個小東西嘛,人家娃還不一定稀罕呢。”我說:“花子,這件衣服我稀罕著呢,你給我的東西,我都稀罕。”花子說:“看吧,小嘴也學油了鬼了。”她話裡多了些慈祥。我說:“我說的是實話,像這樣漂亮的衣服,到商店裡花錢都買不到。”老莫說:“那不是錢的事哦,是功夫是心的事哦。”我說:“莫大說得對。”花子說:“你別聽他胡扯了,他一個老光棍能知道個啥啊。”我說:“莫大人光棍,心不光棍,他啥都懂,隻是平時悶在肚子裡不說罷了。”花子說:“他悶不悶,肚子裡都沒啥像樣的東西,不像你悶也是好東西,不悶也是好東西。”老莫說:“我就知道你這個丫頭看不起我,早知道……”老莫嘟囔著沒說下文,我知道老莫想說啥,肯定想說早知道就不該把你抱回來。我想老莫啊你真憨,像花子這樣命大的人,你不去撿也會有人撿,說不定啊被撿到更好的人家,她也許不會受這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