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後,我不再特意地顯擺了,那天花子遇到我說:“穿了件小東西,到處飄啥?”“沒有啊,是你做的衣服太暖和了,再說了,我不想讓你的辛勤勞動成果無聲無息地得不到社會認可。”她說:“你別這樣,你這樣別人認出是我給你做的,又得嚼舌頭了。”“我不怕。”“你不怕我怕。”“不會有人認出來的,就是認出來,我說是從家裡捎來的,就沒事了。”“你哄鬼去。”“別人都是懷疑,隻有苗紫娟一眼就認出來是你的手藝。”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咋說啊?”花子很驚訝。我說:“她問我這是妃子妹的手藝吧,不知她的眼咋就這麼尖。”“那當然尖嘍,她整天和我一起做針線活,我知道她在暗中跟我學跟我比呢,咋能看不出來,你咋說的?”“我能咋說,我說你眼力真好,咋就一眼看出來呢。”“你真這樣說了?”“真的,我乾嗎要騙人?他們知道我也不怕,咱們倆本來就沒啥事。”花子說:“娃啊,你可把我給糟踐了,我當時就想該不該做這件小東西。”我問:“我咋把你糟踐了?我又沒動你一指頭。”“你不動,人家認為我動了,平白無故地為啥給你做坎肩,這要是傳出去啊,我在場裡咋還好做人哦。”“不怕的,你在場裡做不了好人,我帶你到外邊去做好人。”我看她那很無助的窘態,就大膽地開了句玩笑。她說:“你別嬉皮笑臉的,你乾脆把它脫了扔了吧,別惹出啥事來,對我不好,對你更不好。”“乾嗎扔了?我穿在身上好看著呢,我就是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是花子給我做的。”“你學壞了是吧,我再不理你了。”“跟著好人學好事,跟著壞人學不成嘛,咋能學壞呢。”“唉,是我一時糊塗啊,也不怪你,我該把坎肩拿去,用慎嬸家的縫紉機趕一下,這樣你就說是在縫紉店裡做的,啥事也沒有了。”“我說了,人家不信。”“人家當然不信嘍。”我看她很自糾的樣子,很可愛,也很疼人,就說:“你別再自責了,其實別人知道了也沒啥,革命同誌有點革命友誼也是正常的事,不過這樣的革命友誼我也不想讓別人去分享,你放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坎肩是你給我做的。”我把和小李師傅以及苗紫娟的對話簡述了一遍,她放心地笑了,說:“你這娃真學壞了,學會嚇唬人了。”我看她那個嬌嗔的樣子,又有了更加強烈的沖動,不止是想抱抱她了。 大概又過了半個多月,公社的放映隊才來。那天晚上除了本場人看電影之外,山外邊也來了很多人,有東山村的,有梁村的,還有更遠地兒的。原來放映地是選在場部的院子裡的,由於人太多了,又把放映場地轉到了場部後麵的籃球場。說是籃球場其實就是場部後麵的一塊大敞地,那上麵靠近東頭隻裝了一個不規整的木質籃球架,聽說還是自場裡來了知青以後才建的,不然的話有些城裡的知青有勁沒處使,到場上跑跑扔幾個籃球消消勁也就算了。場裡也隻有兩隻籃球,據說還是公社知青辦責成文化乾事從學校裡弄來的退役球。不過籃球場雖然簡陋些,籃球也舊了些,倒也能緩解不少年輕人的情緒。就是這個單隻籃球架的球場還舉行過友誼賽呢,而且都是向陽農場贏,護林隊輸。向陽農場打的主場,且周圍還有那麼多的女同誌助威,贏了在所難免,但每次都覺得贏得不過癮,贏得沒有質量,因為向陽農場的球隊畢竟沒有走出楝花溝。場上雖然隻有一隻籃球架,可整個場子是按照兩個架子整場設計的,裡麵大概能容納幾百人。 場上擠得滿滿的人,因為天陰著,楝花溝的夜色來得早些,我早早地和場裡職工一道把凳子放到了放映地的正中位置,先占個地。因要招待放映隊隊員,我一直在夥房,一會兒幫著燒火,一會兒幫著端菜。招待地兒仍在場長的辦公室兼臥室裡,公社的放映員一男一女,年齡都不大,男的有30多歲,女的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兩個人很高大,能吃能喝也能說,我每次送菜過去,都能聽到他們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話,看到他們英雄氣概地喝酒。我在心裡羨慕著,他們的工作崇高偉大而實惠,不論到哪兒,受人尊敬不說,還盡吃好的喝好的。他們吃的是魚肉,喝的是瓶酒,陪的是領導。來我們場陪的人不多,除場長外還有慎會計、隊長老侯和團支部書記符海龍。這場合一般都少不了符海龍,他爹畢竟是公社副書記,公社來人自然少不了這個公社領導的公子哥。那時雖算不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也還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聽說原來向陽農場沒有團支部,符海龍來了才設了團支部,是符海龍來了以後找場長說他們團員在場裡沒有娘家,場長就給他們向公社團委建議給場裡建了個娘家,又把符海龍任命為這個娘家的當家人。那個男放映員很豪爽,好像是當過兵的,說話大大咧咧。聽場長喊他“老狗”,我上來不解,哪興這樣叫人家的,我回來說給李師傅聽,李師傅說:“他本來姓茍嘛,咋不叫他老茍。”我問:“咋還有這個姓?”他說:“百家姓裡確實有姓茍的。”我一下子對小李師傅有些肅然起敬,他竟然知道百家姓,還知道百家姓裡有姓茍的,後來他說:“俺莊就有兩家姓這姓的。”我一下子又恢復了對他原來的看法。他之所以知道有姓茍的,不是他懂百家姓,而是他村裡就有這個姓,這不是學問問題,而是認識習慣問題。我問:“這人祖先是乾嗎的?也不找一個好一點的姓,姓這個姓,不一輩子就是個狗啦,小時候人家喊小狗,大時人就喊大狗,老了就喊老狗,我看他隻有30多歲的樣子,場長就喊他老狗了,看那樣子也頂多能算上個大狗吧。”李師傅說:“那是場長對他的尊稱,喊他小狗吧,不好。”“那喊他老狗也沒好到哪裡去嘛。”“那女的姓啥,長得蠻精神的嘛。”李師傅問我。我說:“可能是姓史吧,我剛才過去聽慎會計敬酒時喊小史。”李師傅說:“公社裡也真會選人,一個姓茍,一個姓史,這可真是絕配呀。”我想了想,笑著說:“李師傅虧你能想得出來。”“不是能想得出來,是公社能配得出來,但願他們放映技術別跟他們倆的姓一樣。”正說笑著,李師傅催我:“你去看他們喝得咋樣了,讓他們少喝點,抓緊把電影放了,好讓人家回家,天陰得怪厚,看樣子可能要飄雪了。”“這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事,剛才我看了,他們好像正在興頭上呢,符海龍還跟那個老茍在劃拳呢。”李師傅說:“這樣吧,這碗紅燒肉就不上了,他們喝得醉不楞登的也不清楚有啥菜,你趕快把這條魚端上去,就說菜沒了,讓他們快吃飯,天都黑了老一會兒了,抓緊去放電影吧。”“這恐怕不行吧,一共四大件,他們咋能不知道呢。”李師傅說:“沒事的,你聽我的,過後場長問起來,我就說我忘了做了。”“還是你去送魚吧,我去了不好催他們,你是師傅說話有分量。”“我算啥師傅,不過是個夥夫而已,有啥分量,做出來的好東西,還不是給別人吃啊,有時連剩的都吃不著。”聽了李師傅這話,我覺得我去送魚已是責無旁貸了。 我把那條三斤多重的草魚用塑料菜盤整整地托上去,茍史兩位同誌都很高興,說還是農場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好長時間都沒有吃到這麼大的魚了。場長說:“也是啊,我們場裡別的沒有,就是不缺魚,你們啥時候來都能吃到魚,而且還能吃到市場上一般見不到的大魚,所以希望你們常來我們場裡吃魚,你們來一次,我們就能多看一場電影。”老茍說:“我們也想啊,可身不由己呀。”在魚頭的放置方向上,場長和老茍打起了官司,老茍說魚頭對準場長吧, 場長就讓對準老茍,老茍說:“你是一場之長,德高望重,得對準你。”場長說: “你是公社領導,不辭勞苦地來給我們送文化,又是客人,理應對準你。”他們爭執不下,我又不能端著個大菜盤站在那兒,跟個小二似的。爽當把盤子放在桌子中央,把魚頭向著那個姓史的,小史仰臉看著我,臉紅紅的,不知是酒洇的,還是我把魚頭朝著她的那個方向給窘的,說:“你咋能這樣放呢?”我說:“按理就該這樣放,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了,婦女是半邊天,這桌子上幾個大男人拚在一起也抵不上你的天多呢。”老茍說:“哎,你這小同誌說得有道理,就這樣放吧。”他把小史剛揚起來想去挪動魚盤的手摁了下去,“這也叫尊敬女同誌嘛,烏力場長你說對吧。”那種神態很有些暖昧,場長說:“主隨客便吧,你老茍說向著誰就向著誰。”那個小史表現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同時也居然表示了對我的感激,笑著說:“看不出你這個小娃子還怪懂禮數的嘛。”我在心裡大呼,哎呀你這個小史啊,咋這麼沒文化,我把最沒禮數的事給辦了,你卻說我辦了件有禮數的事。慎會計接過話說:“你別看這娃年齡不大,才氣大著呢,你們看,不論是說還是寫,他都有一把刷子。今年初,公社蘭書記來我們場裡檢查工作,看到他出的黑板報,還狠狠地誇了他一通。”老茍說:“烏力場長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向陽農場出人才啊,你們送去的池巧巧,現在公社裡就是一支筆啊。”“何止是一支筆,還是一枝花呢。”小史補充著。小史補充的語言裡明顯流露出醋意來,場長說:“是嗎,池巧巧在我們場裡也是個人才,本來公社是想調這娃走的,我考慮還是讓池巧巧去多開開眼界,女同誌嘛,培養出來更不容易。”說完這話,場長像突然想起啥似的,又補充道:“當然嘍,公社本來想把他倆都調去的,還是我舍不得讓這娃走,我們平時寫寫畫畫沒個人不行。再說了,我們場裡幾根眼毛都讓你們公社弄走了,我咋辦啊,我總不能光顧種了別人家的地,荒了自家的田吧。”我在心裡想,你還好意思撇清,你不是長期種著別人家的地嘛,種過了池巧巧,現在又去種潘金花,就這樣魔爪還不忘伸向自己的親人,你還是啥好人嘛,你家的田不知荒成啥樣了。“哦,看不出這小跑堂的還是個才子。”老茍醉眼蒙朧的樣子,被人看不起最傷男人心。我說:“當然嘍,我這個小跑堂的不如你這個大跑堂的,我再咋跑,也隻能從食堂跑到辦公室,不像你一跑就從公社跑到大隊,再不就是各單位。還是你腿長,你是我們全公社的老狗嘛。”老茍聽了這話不是味,又不好發作,說:“你小子果然反應快嘛,咱來乾一杯。”我說:“對不起,我還得去跑堂呢,你抓緊喝吧,後麵還有那麼多人等著你放電影呢。”此時屋後的那棵老楝樹上,竟然不知從啥地方飛來一群楝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說:“看吧,連鳥都等不及了。”說完,趁勢走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