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 1)

揣上錢,看看還早,我又洗了臉,刷了牙,收拾停當以後,便穿上大衣出了大門。   雖然是仲春,早晨依然是冷得厲害,路邊的草芽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霜,能聽得到草下邊絨絨的草尖有塞塞窣窣的呻吟聲,龍泉溪上起了層薄薄的霧,漫過溪岸流向西邊的山腳開闊地,順山腳往山上爬,我被淹在霧裡,像根活動的棍子,攪著霧向花子來場的方向迎去。   在龍泉溪的堰上走了20多分鐘,便發現岸下邊的小路上有個黑影,慢慢地移動過來,我想那一定是花子,我屏住了呼吸,放慢了腳步,向前向前,我想在接近花子的剎那間,給她個驚喜。當那個模糊的身影清晰的時候,我大失所望,發現是桂子六挎著個糞箕子,在沿溪邊撿糞,我想躲起來,已經來不及了,便喊道:“桂子六啊,這麼早你咋跑這兒來啦?”桂子六一抬頭看見我說:“你咋也這麼早跑這兒來乾啥?”我說:“不乾啥,我想出來轉轉,早晨空氣好。”桂子六說:“到底是城裡人,做啥都跟別人不一樣。”我問:“你挎個糞箕子,撿糞呀?”“是啊,昨晚我把豬趕到溪邊來遛遛,拉了幾泡屎,我當時忘了帶糞箕子,今早來撿回去。”“你夠敬業的,幾泡豬屎,你還惦著。”“也不是,我就是覺得丟在這兒怪可惜的。”我問:“撿到了嗎?”“我撿了半天也沒看到。”“咋弄的,是不是你弄錯了地兒?”“不可能,我估計是被屎殼郎推花車推走了。”“那你不是白跑一趟了嗎?”“也不白跑,你不是說早晨空氣新鮮嗎,我吸了一肚子新鮮空氣呢。”正說著,花子走了過來,頭上還是包著那塊藍色的方巾,見我愣了一下。桂子六喊:“花子姐姐,你今天咋打扮得這麼俊呢?”花子說:“俊你個頭。”這是過年來我第一次聽花子說話,可惜聲音明顯比過去厚。我說:“你來啦。”花子沒正麵接我的話,低聲問:“你咋在這兒?”“我來迎你。”她又不吭聲了,擦過我身邊,徑直朝前走,我快速地轉過臉來,也低聲說:“我讓你到老莫那兒有話說,你咋沒去。”花子說:“你能有啥話跟我說。”我說:“我有很多話跟你說。”桂子六喊道:“花子姐姐,你等我和你一塊走。”便斜插著朝堰上走,花子說:“你抓緊走吧,讓桂子六看見我們這樣不好。”“桂子六看見咋啦。”“我求求你啦,別跟著我。”“你要不到老莫那兒,我跟著你到場裡。”“你這娃咋這麼拗。”“都是你逼的。”眼看著桂子六走過來了,花子說:“你抓緊走吧,我答應你還不行嘛。”聽了花子答應了我的要求,我一時竟找不到方向了,便問她:“我朝哪裡走?”“你還是朝原來走的方向走。”我轉過身去,朝花子相背的方向走去,桂子六氣喘籲籲地走上來說:“花子姐,你咋這麼早來上班啊?”“不早了,有霧。”桂子六轉過臉來說:“哎,你咋不和我們一道回去啊。”“不了,我有事。”桂子六問:“你有啥事?”“我去趕集。”桂子六問:“到公社去趕集呀?”“嗯。”桂子六說:“到公社趕集,咋朝那邊走呢。”這時我才知道謊話的方向錯了,就說:“我趕東山的集呢。”桂子六問:“東山啥時候逢的集啊?”我說:“才逢的。”桂子六說:“東山也逢集啦,那我們以後買東西就方便啦。”花子說:“你囉唆個啥,快走吧。”桂子六跟在花子的後麵屁顛屁顛地走了。   我向前走了一段便停了下來,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龍泉溪堰上。霧從我身前身後卷過來,又卷過去,我的臉被掃得冰涼,這時我才真正不知該向哪裡去,朝前走,東山村根本沒有集,再回場裡,又不好解釋。我竟自憐地委屈著不知不覺地流下了兩行熱淚,霧似乎更濃了,把我裹得緊緊的,我有了被裹在冰冷的小包被裡被人遺棄的感覺,心裡特想特想媽。   一連幾天都沒有動靜,那天早晨我處心積慮地去迎花子,雖然因突遇桂子六沒有圓滿完成我的設想,可還是把我的意思傳達給了她。她不見我或不願見我那是她的事,她欠我的,我就有了債權人的想法,心裡平和多了,隻是花子為啥對我如此冷漠,百思不得其解,沒辦法我隻好再次和花子耗著。   又過了段時間,杜瑩和鬱強也招工走了,杜瑩被招進了她那個縣一個公社的供銷社當營業員,鬱強進了他們縣的機械製造廠。   我一直等著花子召見我,心裡幾乎天天躁得起毛,當了債權人卻一點定心都沒有。   晚飯後,我養成了散步的習慣,每次都是沿著龍泉溪堰,與花子來場的方向反著向北溜達,過了五號魚塘,便又順著塘壩再拐到楝花山下的一條小路上返回場裡。不知是心裡憋著,還是其他啥原因,每次上了溪堰,本能地想朝著花子來的方向而去,卻又將身子向相反的方向而行。   這天下著小雨,飯後我收拾完其他的雜活,換上了膠靴,照例出了院門,剛走到院門外就碰到老莫。老莫問:“吃過啦?”我說:“都幾點了,還不吃飯。”我的脾氣比以前差多了,說話明顯硬硬的。他又問:“你是不是到我那兒去的?”“不是,出去散散步。”“下雨呢,散啥步。”“我喜歡雨天散步。”“你到我那兒去吧。”“不啦,淋淋雨,散散心。”他說:“你必須跟我去。”一副毋庸置疑的樣子。我說:“為啥?”“不為啥,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我真的不得閑,陰天,天黑得早,我轉個一圈,來回得半個小時呢。”“花子讓我來喊你的。”聽說花子讓他來喊我,我愣在那兒,半天緩不過神來。他問:“娃啊,你咋啦,你倆鬧矛盾啦。”我回過神來說:“沒有。”自言自語道:“她咋想起我來啦。”老莫對我的話明顯不解,我也沒說去還是不去,便隨在老莫的身後向牛棚走去,我不知道見到花子說啥話好,她又能和我說啥話,我覺得這段時間和花子有了些生分。    進了老莫的屋子,老莫轉身想走,花子說:“莫大你別走,我跟娃說兩句話就走。”近距離看見花子,我的心一下子揪得很緊很緊,原來清秀水靈的花子,一個冬春過來,簡直變了一個人,臉部瘦得連酒窩都沒了,原本鏡子般明亮的大眼睛,眼球快突出了眼眶。我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一下子把她抱在了懷裡,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花子在我懷裡使勁地擰著,說:“娃啊,你咋哭啦?”老莫不 解說:“娃,你咋啦?”我哽咽道:“花子,你咋變成這樣啦?”花子說:“我不是好好的嘛,胳膊腿沒少一樣。”她笑著掙脫我,看到花子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心裡更疼了,“你咋瘦成這樣了,是不是生病了,到醫院去查一查吧。”“我沒病,就是最近胃有點不太好,吃得少些,不礙事,可能有點賴冬吧。”“你騙人,去年你咋不賴冬啊。”“我今年才賴的。”老莫說:“花子,你還是抽空去醫院看看吧,你咋瘦成這個樣子,你別讓娃擔心呀。”花子說:“莫大,你別跟著瞎說了,我哪有啥病,你坐下。”我坐下後,她說:“娃啊,我找你來是想跟你說一聲,抓緊想辦法走吧,咱場都走幾個了,這鬼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不走,你身體不治好我就不走。”“我真的沒啥病,也不需要治。”“你沒病,咋會瘦成這樣子。”花子掏出了一個淡藍色的手帕,角上還繡著一朵白色的楝花,說:“給,你抓緊擦擦眼淚,男子漢大丈夫不興隨便流眼淚的。”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沒到傷心時。”“瞧見我就這麼傷心呀,早知我不讓你來了。”“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她說:“不管你是啥意思,我也知道你的意思。”說著,她從大襟褂的內側衣袋裡掏出一遝錢來,遞給我說:“這是我平時攢的50塊錢,你拿去買點啥,該求人的去求求人,走吧,我看著你在這兒受罪,心裡不好受,你一天不走,我一天胖不起來。”我沒接錢,她硬塞給我說:“你別嫌少。”老莫也過去從他床上枕頭的破棉絮中摸索著掏出一把票子說:“這兒大概也有20多塊錢,也給你湊著,照花子說的去做,托托人找找人走吧,花子讓你走,自然有她的道理。”我說:“花子、莫大,感謝你們對我的關心,招工的事,真的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我們這20多個知青,誰先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誰後走,內部都排好隊的,找誰都沒有用。”花子說:“咋沒用啊,先走的幾個人都去過我家。”我說:“去過你家,也不一定能走,那是公社的事。”花子說:“公社的事,那也得場裡先推薦吧,公社知道誰和誰,他們知道誰家的困難大,誰家的困難小。這些知青裡麵,我知道就屬你和池巧巧家的困難最大。”我問:“你咋知道的?”花子說:“你爸不在了,她媽也不在了,沒爸沒媽的孩子都可憐。”“我不可憐。”“你咋不可憐,一個人這麼小就被下放到這大山溝裡來勞動,誰家的娃子舍得這樣,你爸要在的話,別說還當啥官了,就是不當官,也不會放你到這地方來的。池巧巧也可憐,但人家在公社裡做事,跟招工差不多,現在就剩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去求求人家,老莫你那錢就不要了,你一個人省吃儉用的也不容易,無兒無女的攢點錢留養老吧。”我說:“你們誰的錢我都不要,我自己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她說:“你聽話,別再拗著了。”“我真的不能要,我來場裡一年多,吃你的,喝你的還少嗎,這錢我說啥也不能要,你放心,我前幾天到公社去開會,聽公社裡的人講馬上要恢復高考了,大不了到時候我去考學,長這麼大我還沒有求過人呢,我也確實拉不下這個麵子。”花子說:“我知道你娃臉皮薄,你爸過去當官,也不需要去求人,有的都是人求你,可現在情況不同了,要認命啊。”花子嘆道。我說:“我就不認命,你也別信命,我們都會好起來的,包括莫大,我想老天餓不死瞎鷹,隻要我們勤苦努力,啥都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