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縣是琉璃國南極鎮,亦或是庚洲最南邊的城鎮。此地是屬庚洲邊界,若是於此地東越黑山而行,則可與明州交往。 其受陽郡所轄,是因處黑山腳畔,又發三江之源,故而自得地勢,坐擁“七景八絕”,成為天下人口中“庚洲明珠”的所在。 此地是庚洲玄道朝聖的基點,玄門活動昌盛至極,鎮中百姓因黑山上飛皇峰與上天梯的神跡所在,以及千百年來槐縣人口口相傳的神仙傳說的影響,多會禮佛敬神,甚至月月上山禮拜,因此對於玄門中人也是愛屋及烏,多呈接納狀態。 道人方才由著道童瘋耍,不顧天色已晚也不催促小道童離去,正是由此原因,此地投宿並不困難。 然而老道心念還是不可太晚,恐擾人休憩,故而此刻準備動身。 “麵團兒——!投宿去了!”道人大聲招呼小道童動身,言罷緩緩站起,迎著圓臉道童走去。 “來啦!” 小道童像是還沒耍夠,或是將從亢奮狀態回轉,聲音都伉亮幾分。答應一聲後,腳下呼呼生風,陣煙兒似的快步跑到老道跟前,彎腰呼呼喘息。 道人瞧他模樣,哪裡記得自己的招呼?旋即一把將他提正,麵色有些不渝。 “頑劣!可還記著氣不亂使的規矩嗎!” 道童聞言心頭一跳,暗道不好,方才隻顧瘋耍,忘了戒律,心道要遭責怪,下意識地便腦袋一縮,抿嘴不語。 老道責一句過,卻並未如往日般再繼續說教一番。小道童憂心時刻,卻不知老道心念已轉。 是因二人來此之前已在無垠黑山中苦行數月,道童年幼,卻也吃得苦頭,一路不曾叫屈,這般硬挨過來。 他心道該是給這孩子些放鬆,畢竟還小,不可如成人般苛求。 遂為他整理衣冠,撫背順氣。 預想中的狂風驟雨沒有襲來,小道童有些迷惑。道人卻不管他心思,隻是平靜教道:“下回可記得留些氣力,少時好動雖無大礙,但恐透支本源,日後無益。” 小道童晨間趕路,日中不曾休憩,耍了許久後,此刻陡然安靜下來,心念師傅又要長篇大論,乏困之意遂起,卻沒想到老道並未繼續責怪。 心頭竊喜一陣下,隻覺活力回復,當下又精神起來。於是重重地“嗯!”了一聲,隨後麻利地從道人手中接過一個物件,是一張破布似的繩網,上麵還雜亂地綴著小扣,是掛葫蘆用的。 小道童將它攤開、抖平、然後套在肩頭,又提起方才丟在一旁的葫蘆,熟稔地將它們分門別類地掛在對應位置,牽著老道的手就要動身。 “師傅,今兒怎地轉了性?”路上小道童搖晃著道人大手,一步一跳地輕鬆問道。 “如何?” 道人瞇起雙眼笑著回應,像是不明白他為何這般發問。小道童望著他微僵的笑容,心裡暗自嘀咕。 他與道人相處良久,一個照麵之下,立即便知曉了道人的心意。 此次發問有討巧之嫌,若不能圓場,怕是要挨揍了。 但他亦有自己的辦法能將話題岔開,不待多想,隨即眼睛提溜一轉,便迅速接道:“往日師傅一到鎮上便催的緊著去投宿,今兒怎麼這般晚?此地有何不同嗎?” 言罷牽著道人的小手微微一緊,示弱似地握了握。 道人望著他眨巴的大眼,嘴角微揚,果然未與他計較,轉而為他詳細介紹起了槐縣的風貌。 “槐縣是古縣,此地處陽郡之南,亦或為庚洲極南的邊鎮,是依傍黑山而建。” “槐縣如何?黑山又如何?又有什麼不一樣嗎?” 小道童已將躲過一劫的心思拋諸腦後,仰著臉天真問道。 道人與他解釋:“黑山是庚洲聖山,我們日前所行數月,就是在此山中而行。” 小道童“哇!”地嘆了一聲,小嘴微張, “黑山這般大!” 他憨拙地張開臂膀,努力地揮出一個大圈。 道人笑著應答,“是也。” 而後緩踱兩步,沉吟片刻,娓娓道:“西起禍心海,東至龍城關,南抵歸墟眼,北達小玉山。這便是槐縣之中所傳有關黑山地貌的童謠之一。” 小道童聽罷低著腦袋,掰著手指一一細數:“禍心海、龍城關、歸墟眼、小玉山……” 言罷驕傲地仰起小臉,笑盈盈地沖老道嚷著,“師傅!除小玉山外,這些地方我們都去過!” 道人麵無波瀾地微笑,“是也。” 隨後又繼續道:“黑山源起悠久,是庚洲聖山,極其偉岸神秘。 因其自身蘊有無數神跡,又加之古來流傳各色神話的原因,故而屬地之下細、槐、丘三縣居民,大多心向玄道,投宿並不困難。” 小道童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口中贊道: “原來師傅早有依仗的!” 隨後一個打轉,迫不及待地直問道:“那我們何時去小玉山?” 小道童踮著腳,似乎要去做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般,直直地開口問詢。 道人聞言,似乎被他跳脫的心思所影響,當下沒忍住“喝!”地一下笑出聲來。 “你倒是歡脫!” 老道佯怒著斥了他一句,嘴角卻沒忍住微微揚了一下。 但其並未囫圇帶過,而是捏了捏他的小臉正麵應道:“待此行為師拜訪過故友,便與你去小玉山轉轉。” “真的!?” 小道童聞言開心的一蹦三尺高,雖然平日裡與道人過的都是在外遊蕩的生活,整日都有常人見不完的景色,可當得知師傅答應帶自己去小玉山時,仍是興奮地拽著道人的袖口原地打圈。 “嗚呼——!” 他歡快地轉罷幾圈後停下,隨即便貼著道人糯糯地便使出了馬屁功夫。 “師傅真是太好了!” 小道童利索地贊嘆著,老道聞言樂嗬嗬地撫著他的頭頂,直言他是個趨利的小馬屁精。 他卻不以為然地甩了甩頭,並不覺得此時誇耀師傅是什麼不好的事情。 畢竟曾聽道人說過,自己最好的玩伴此刻就在小玉山上,自當日與他柘城一別,二人已許久未曾見麵,如今聽聞消息,實在不能不令他興奮。 道人其實知曉他的心思,隻不過為保童稚真情不曾言破,要他自己開口而已。 一茬翻過,老道又與他講起當地豐富的誌怪傳說。 如陽郡中人口口相傳的天梯見仙、又如遍傳天下的上古神朝之主大風與天人交戰的故事,以及黑山得名的由來等,無不聽的小道童嘖嘖稱奇,目泛流光。 “陽郡是處琉璃之國境內,琉璃國則是古神之民殘裔、也就是早先異人國的後裔們所興建的皇朝。” 小道童目露出疑惑,“異人?異人國不是早就傾滅了嗎?” 道人解釋道:“異人國強大,亦或是氣數未盡罷。” “當年其與杜吒國聯手,鏖戰諸部於泗水之畔,敗後殘黨未曾絕盡,而是流散四方。 其中一支名為孤星氏的,就流竄至黑山之中,憑借晦昱天關之固得以茍存。日後蟄伏休養,又緩步北上,才建立起了如今的琉璃上國。” 說到此處,道人笑著與他說了個趣聞。 “孤星氏、亦或異人的氣數該絕了。” 小道童歪著腦袋不置可否,他曾在明洲某處見識過有關當年大戰細節的留影圖錄。雖然年幼,難辨世事,心中卻也明了異人國的強大是不容置疑的。 絕前後千百年,不論國運國力,人間難有出其二者。 即使是後來那場打的庚洲近乎靈潮絕跡、傷天和到戰後百年間道法不顯的泗水大戰,也未能將其擊垮。 雖然其戰後還是潰散了,但如今照道人的說法,並非國滅,該是金蟬脫殼的決策。 小道童歪著腦袋想著,如此浩劫都未能將其滅絕,眼下萬道太平,這天下間又有何事能將其擊垮呢? 苦思冥想之際,道人拋出了答案, “自前代而起,孤星氏便陷入了一個怪圈。” 小道童靜心聆聽著,師傅就是這般神奇,有許多事還未見苗頭,他就能從中看出端倪,也不知他的消息為何如此靈通,明明整日與自己常伴左右形影不離,卻仍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 “這該就是師傅的真本領罷!” 小道童默默想著,道人接著便繼續講下去:“約百年前,坎坷路遙的武威皇帝歷經連番權鬥,終於在古稀之年登上了琉璃國的極巔。 然他自覺漸入暮年,雄姿難以為繼,雖有昌隆國運,卻難挽衰敗軀體,於是漸失清明、或癲狂,錯踏上尋仙訪道之旅。” 小道童提出疑問:“異人氏族不都是天生神人嗎?為何還要尋仙訪道?我與師傅行走四方,所見玄門屬境無不至善大昌,心向玄道又有何不妥呢?” 道人答道:“古時異人,確能生而神人。 因其族天靈威勝,源近先天之屬,故能生而知之。 傳其族古早之人,幼則身蘊福澤,運勢極佳;少則軀體無垢,水火不侵、疫病難犯;成則能乘虛不墜,觸實不硋,亦兼反山川、移城邑之偉力,老亦敦敏矯健,一生順遂,實在可謂是天命之選,天神之族” 道人講到此處沉默片刻,伸手自小道童肩上摘下一個葫蘆,在小道童不解地目光中扒開塞子,指著漆黑空洞地葫蘆口說到:“葫蘆此間便是你我身處世界,如此可能懂?” 小道童略微歪著腦袋,盯著道人手指的葫蘆口處略微點了點頭, “嗯。” 道人蹲下抓起一捧沙土,隨後握拳在葫蘆口處略微鬆手,手中沙土就如細線一般緩緩落入葫蘆之中。 隨後又摘下一株嫩芽,在小道童幽怨的目光中同樣塞入葫蘆。 “如此沙土綠芽,便是你我賜予此間的造化碩果,可還懂?” 小道童撓了撓頭,又悶悶“嗯!”了一聲。 道人見狀,又蹲下伸手,捏了隻碩大螞蟻丟入葫蘆之中。 “這隻螞蟻便是異人族。” 隨後不待小道童反應,合上塞子將葫蘆在手中搖了搖。 “如此,葫蘆內的世界便已流轉千年,可還懂?” 小道童點頭稱是,有些不太明白師傅是何用意。 道人又蹲下捏了兩隻稍小的螞蟻,卻並未如方才那般丟入葫蘆,而是放在掌心,攤在小道童麵前,直接地問道: “捏死它可好?” 小道童望著瘦弱的螞蟻,重重搖頭, “為何要捏死它?它們這般弱小,本該就沒多少好活的吧。” 隨後想了想,補充道: “師傅是想教我上天有好生之德的道理嗎?” 小道童極其靈光,自覺仿佛冥冥中抓住了些什麼。 “既在外麵的世界您要殺死它們,便將它們投入葫蘆裡吧。” 道人笑著嗯了一下,隨後按他意思,“那便將它們也投入這方世界吧。” 隨後將木塞拔開,把這隻螞蟻也丟入了葫蘆。 然後道人又將木塞合上,重重地搖了搖。 隻是這次並未言說過去了多久,而是拿起葫蘆在小道童麵前晃了晃,轉問道: “若再過去千年,此間的造化碩果該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如此,你是否還要繼續賜將予它們?” 小道童抿嘴盯著老道手裡的葫蘆,稚聲問道: “若是我不再投入,它們是否要被餓死了?” 老道聞言,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小道童看著道人手中葫蘆,默默回想起了晚間蹲在石墩旁觸碰的那叢嫩芽,神色糾藹一陣,終於還是開口。 “再投入些吧。” 於是道人俯身又摘下一株嫩芽,依照先前動作將其塞入葫蘆口中,隨後又將葫蘆搖了搖,然後問道: “若再過去千年,此間內該是何景況?” 小道童不解地瞥了道人一眼,噘著嘴嘟囔道: “是何景象?該是有三隻小螞蟻唄,師傅真是無趣!一把年紀了還玩過家家!” 老道嗬嗬一笑,隨即朝道童腦袋上敲了敲,笑罵了句“豎子!” 隨後拔開木塞塞,將葫蘆口口對著小道童道: “且自行看吧。” 小道童幽怨地捂著腦袋,心中不忿,卻還是乖乖地湊上前去。 道人托著葫蘆,小道童傾著身子,二人就這般呆呆定住。 漆黑夜色下,小道童借著月光,閉著一隻眼睛,努力地朝著黑黢黢地洞口張望。 “師傅老騙子,這能看見什……” …… “!” 小道童還未暗自嘀咕完一句,口中喃喃之聲卻突地戛然而止。 隻見他此刻正伸長著脖子,緊緊貼在葫蘆跟前,漆黑幽深的洞口在月光映射之下,於他眼中仿佛暈染流光,在他明亮的眼眸中綻出各種色彩來—— 葫蘆內居然真如道人所言形成了一方小小的世界來! 方才丟入的沙土、綠芽,此刻皆在這方小世界內紮根,形成了一片又一片地高大山脈和茂密植株!連同方才丟入的螞蟻此時也漸多起來,發展成了如同族群部落一般的存在! 小道童驚異於師傅的奇異技法,心中卻是暗自不忿。 “老古怪還有甚麼本領是沒告知我的!竟還留有這手!” 他鬼使神差的想到自己此前一在山中發倦,就隻得撅著屁股在地上各處挖土尋樂。 為此老道卻還頻頻責怪他弄臟了衣服。 “有這般玩意兒,怎不早給我看。” 小道童暗自腹誹一陣,這才凝神靜氣地向葫蘆內看去。 此刻葫蘆內的整個世界仿佛隨他方才走神的片刻之間又做改變,已是從初入眼時的簡單山石演變為生機勃勃、一派興興向榮之態了。 小道童愣了一下,這才發覺葫蘆此刻雖在道人手上穩當托著,但道人的手卻並非一動不動,而是仍微微搖晃著。 “這種細節該是叫我發現的!” 小道童自誇一陣罷,很快就又投入進去了。 此時他一完全陷入,驚嘆於師傅的神奇術法,沉醉於眼前掌中世界般的小小洞天,一時間竟看的呆了。 他不由自主地又如同此前在山間刨地時的那般模樣撅起屁股來,緩解僵硬脖頸放鬆下來。 道人看他模樣嗬嗬一笑,不催促於他,隻是端著葫蘆任他沉醉地看個夠。 小道童就這麼陷入其中了好一陣,津津有味地欣賞著。 這方小世界如同真實存在一般地,內裡日月交替,運轉自然。其中晴雨雲霧皆過,四季飄搖流轉,一切生機勃勃,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 小道童看的醉了,隻是這種和諧隻持續了片刻,很快他就又眉頭緊皺起來。 是因為他發現這種和諧之下還隱藏著另一番景象—— 先前被當做異人族最先丟進去的那隻壯碩螞蟻,此刻已憑借身形優勢和率先發展的千年時間建立起了龐大的族群,並且占據了小世界內最最優渥的位置。 而後被才被丟進去的兩隻稍小一些的螞蟻雖也發展起了不小的族群,但在麵對“異人族”體型和資源上的優勢時,每每都落於下風。 這種下風是無處不在的,它們也因此丟掉了較好的棲息地,失去資源的同時繁衍的速度也在不斷下降。 加上“異人族”的不斷侵略和壓迫,隨著道人緩緩搖動手中的葫蘆,弱小的螞蟻很快便就滅亡了。 在最後一隻小螞蟻死亡的同時,道童便掙紮著從此間光景中掙脫而出,急不可耐的嚷道: “師傅!它們都死了!” 小道童沖著道人叫嚷,仿佛在表達自己的不滿。 道人並為立時搭理他,而是等他氣呼呼地平復了一陣心緒,這才不緊不慢開口問道: “如何?” 小道童杵立原地,耷拉著腦袋久久不語,過去了許久才堪堪回過神來,低低說道: “我把小螞蟻放在葫蘆裡,是想讓它們都活下來的。” 道人笑言他天真。 “大螞蟻要吃掉更多的食物,占據更多的領土,繼而繁衍出更多的後代。 延展,這是萬物的天性。” 小道童不甘心地追問,“那叫它們平均一些不行嗎?大螞蟻雖然吃的多,但少吃一些也並不會餓死。 小螞蟻本就吃的少,且和它們的生存方式本就是相同的,即使繼續活下去也不會比大螞蟻消耗的更多!” 道人見他迷障,收回輕慢神態,正色與他說道: “不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繼而補充, “我可以吃四個包子,你為何卻叫我隻吃兩個?” 言罷板正身姿,俯視著身下道童,一轉此溫和目光,變的如火般逼迫。 小道童仿似承受不住道人威視,目光閃躲之下,卻還是口中倔強應道: “那是因為我自願分予師傅,而非是您本該就得這麼多。日後我長大了,會比師父吃的更多,可師傅卻不能因為我小而不叫我吃!” 道人不再多言,而是旋即厲色,一把便抄向小道童腰間,將方才買包子剩下的幾枚銅板奪過。 “你可有的選嗎!” 小道童當時愣住,似乎是被道人舉動嚇到,促狹地捂著腰間放錢袋的地方,感受著此刻腰間的空洞無物,神情悵然。 他心是知曉這是道人教他的手段,並非不能理解,隻是心中卻仿佛還有什麼不渝之處,一口氣怎地也喘不上來。 呆立片刻後,小道童回想著師傅口中異人族的神力和早先丟入葫蘆的那隻壯碩螞蟻,重重嘆了口氣低聲說道, “那我再繼續投入些樹葉就好了。” 道人卻是否定搖頭,言他還未明白。 “造化,總有用完的一天,若我晃上千次萬次,你可尋的來千株萬株的綠芽嗎?” 小道童旋即又是一陣沉靜。 “那該教小螞蟻強壯些,或大螞蟻再弱些最好。” 道人聞言,本想再繼續說上兩句,卻終於麵色緩和地作罷。 他將錢袋遞回給小道童,隨即一手指天, “天道,大約也是這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