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1 / 1)

“節會起在隅中,先是祭天,三叩九拜後是請神宣法,接著集會開始。”   少年按著集會流程娓娓道來,他本性也好耍,家裡趕上這種事他是總要看個究竟的,族中長老寵溺這棵獨苗,因而由著他爛摻一腳,所以他才能對內裡流程詳之不已。   少年繼續說道:   “這次集會與往年不同,往年迎罷神仙,是該舞獅唱戲的,接著是攤販登場,遊神四方,今年因是陳爺爺主持,添了個捉妖和打鬼。”   說到此處,秦鬆肩頭一聳,覺得寒氣順著兩肋就攀上滿背,重重打了個寒顫。   “嘶~,就是這個打鬼,可把我嚇慘了!”   少年戰栗一瞬,回想起那日在陳爺爺鞭下逐漸露出尖利獠牙的魔像,猩紅的舌頭垂涎欲滴,卷著惡臭撲鼻的怪風就朝他沖來。   他本也相信這些鬼怪之言,因此初時心裡本就有驚,待到陳湯開布法場施展神通,拘過十鬼六妖又三通鞭罷,那些魔物仿佛受激,竟然越過老者直挺挺沖他襲來!   少年平日裡雖也接觸不少怪談,但到了實地實景,哪比書中描繪可怖千百倍!   他隻回身逃罷兩三步,就噗通一聲栽倒在地,心裡怨著自己沒本事,又怪陳爺爺學藝不精害死了自己,腦中一閃而過的或還想著會不會有神仙人物此刻登場,救下自己從此結緣一番。   但他都不記得了。   那個瞬間,是讓他此刻回味都覺得歷歷在目真實如鐵,可惜隨後不久他就遭不住驚嚇昏死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在家中床上,枕邊條案上放著的是半碗自己沒能咽下的定魂湯,爹已經伏在床邊沉沉睡去,從他外露的額角還能看到被爺爺一扁擔砸出的血包,奶奶一直在院子裡哭,有個熟悉的聲音穩如沉鐘,正在安慰著奶奶沒有事、且寬心。   那一刻,秦鬆覺得仿佛回到了娘活著的時候——這個家唯獨離不下的就是他秦鬆了!   嘆了口氣,少年回過神來,挑揀些重要情節告予李杬。   “那十鬼,是水火圭雷魘怨倀,嬰胎、無頭、鏡子鬼。”   “那六妖……”   秦鬆說到此處,記憶有些模糊,他張了張嘴又撓了撓頭,對麵李杬卻有些好奇。   “六妖是什麼?”   少年訕訕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記不得了。”   李杬翻了個白眼,這小子總是這樣大大咧咧,雖然性子不壞也討喜,但是忘性太大,許多事並不過腦。   秦鬆尷尬一笑,找補道:“可不是我記性差!那十鬼我都記得清,這六妖、是因我心裡受了驚嚇,這才記不得了!”   李杬沒吭聲,不想拂了他的麵子,畢竟二人是發小,許多事不需搬到明麵上說。   過了一會兒,秦鬆又繼續如常。   “你知道我為什麼記不得六妖嗎!”   少年神情振奮起來,兩隻拳頭緊握在腰間,身子前傾到腳跟幾乎都要踮起來,激動說道:   “因為我在那六個妖怪中間!看見了一張人臉!”   “誰?”   “是阿偉的臉!”   少年發泄似地說罷,李杬卻陷入沉默之中。   秦鬆在廟會上受驚的事他也知曉,也曾去看望,隻是那時對方沉睡不醒,李杬隻在院內逗留了片刻,和秦鬆祖母拜談了兩句後就離去了。   他與對方是光屁股長大的至交,二人的娘親都是從關外而來,據說是遠親。   他與秦鬆是同年同月同日而生,雖然家境比不上對方,二人卻也是自幼一同搭耍,相交不拘泥於外物,仿佛天生親近。   雖然長大後意氣不再相投,誌向也漸自有別,但卻如父親李舸所言那般——“小時候同出一口氣,長大了是要成陰陽魚。”再也難分辨。   秦鬆喜愛這些,他一向知道,也曾苦勸盼他收心,畢竟秦家祖業實大,他這棵獨苗是萬難擺脫。   然而對方卻仿佛著了魔,自從許姨娘去後,就深陷鬼怪神仙之說,不能自拔。   然而這世上是否有對方口中所說的那個世界、或那些人物、那些事,其實他也不能給出一個確切否定的回答,隻是見好友日漸受其所絆,李杬心中明了——他的心中有苦。   李杬自小就思慮深沉,秦鬆管他叫小老頭,不是沒有道理,雖然相處下來時時還能驚現出些少年氣,但對秦鬆之外的同窗或同輩同齡之人絕不展現。   得知秦鬆受驚昏厥,李杬趕忙探望,得知對方已昏迷多日,李杬自知自己無能為力,回來後曾痛哭一場。   握著許姨娘贈他的雙魚佩,是提前贈予他和秦鬆的束發禮,對方曾經托付李杬,照顧好秦鬆。   可他也還隻是個少年,於是那婦人離世前,或覺不妥,又再改口,隻要求他倆一路同行相伴,互相攙扶,平平安安長大。   自秦家回返後,李杬徹夜未眠。王氏眼見他難過,心中不忍,於是幫他打探消息,後來得知,說是秦鬆被高人救下,應當是無礙了,李杬這才癱倒睡下,隨後就一病不起。   王氏對外隻稱是受了寒,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孩子是傷了心神,這才病倒。   李杬暗罵秦鬆不老實,卻也擔心他真個受災。   對麵少年並不知曉此事隻是興沖沖地對他說道:   “起初我還沒看見他,被那個無頭鬼嚇壞了!”   “謔——好家夥!頂上還冒著血,它顫顫地走著,但是好像沒了頭看不見路般,原地打了幾個轉,兩根乾柴鬼手支拉著沖前摸索,隻見陳爺爺一鞭下去!登時就是油炸火燒般地‘滋啦’起來!”   少年講的興起,眉毛飛舞起來。   “我看它馬上就要受不了,可能要被陳爺爺打散了,就想著走近點看看真切。”   “這些個鬼怪,都是平日裡吸我家田畝中的穀物生氣滋養出來的,陳爺爺說它們如今還不會作惡,但若是陰雨天或夜間現行,容易嚇死人,除去最好。”   秦鬆解釋罷,又繼續道:   “可惜他們太弱,我還沒走上前,陳爺爺隻抽了一鞭,它們就被打散了。”   “然後就是除妖,陳爺爺先是喚來本家土地,倆人該是交談了一番,盤問本地惡妖幾許,我隻見嘴唇動,卻聽不見聲兒,隨後那個土地公就頂上冒煙兒溜走了。”   “再接著,陳爺爺施法,一把拘來了六個魔頭,其中一個刺棘滿背、尖嘴狐腮的,就是阿偉!”   少年煞有介事的說道:“雖然他換了模樣,但我也認得出!陳爺爺後來也證實了我的猜測!”   李杬聽罷沒再驚訝,而是平靜問道:“他說了什麼?”   “他說阿偉就是妖精,但不是壞妖,念在他修行不易,也不曾害人,所以饒他一馬,要他以後好好‘做人’!”   秦鬆說的鄭重,仿佛此刻他就是陳湯本人,在教授阿偉為人之道。   “可惜,我沒能再瞧上一眼。”   少年嘆惋著,“我本就緊張,見著阿偉那副模樣,心裡更是一驚,隨後那個魔頭朝我沖來,我就跑,一跑,就摔倒了,然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那個豬頭!陳爺爺就當該多抽他兩鞭!”   秦鬆回想著當時那張沖著自己飛來的豬臉,心裡仍是突突直跳,憤憤罵道。   李杬卻是低頭思索,隨後在秦鬆的憤憤聲中,平靜卻有力地問道:   “阿偉,是叫白偉吧?”   秦鬆點了點頭,“對,他是隨二娘過到我家來的,因此是隨二娘的姓,叫白偉。”   李杬略一點頭,“他此前在白家侍奉多久了?”   秦鬆愣神,卻也是不知。   “你二娘是否知曉此事?”   李杬又是問道。   秦鬆搖了搖頭,“她當然不知。”   隨後又說:“二娘膽子小,若叫她知道了,該嚇死了!”   李杬垂著眼眸,不知作何想法。   秦鬆其實並不知曉他的二娘是否知道,隻是以他的視角,按他的脾性,事後該又問過那個陳爺爺些什麼,至於這個隨白姨娘嫁過來的阿偉……   李杬心中默默盤算,心裡想到了種種可能。   他向來多慮,雖然此刻不盡信神鬼之言,但他也信了秦鬆,既然如此,就當考慮清楚其中緣由,這該是他的作風。   “陳爺爺是否還與你說過什麼?”   秦鬆一拍腦袋,“對了!陳爺爺好像說阿偉是‘報恩’的!”   “報恩?”   李杬眉頭緊皺,這些妖物成精後不害人反助人的故事他也聽過不少,秦家的家業大,但卻並非什麼信善大家,雖然秦家家風嚴謹,但歸根結底也是名利場上博出來的,行善是為餘報,而非從心而發。   要知道,秦家每年請出的供奉加起來足以培養出一位當代天官,那是相當誇張的一筆支出,財氣逼人死,小小精怪該是連這種人家的門都不敢進,哪怕是報恩,牽扯也太大,一個不小心就該身死形滅。   誌怪演義他李杬不是沒看過,這些精怪,說是報恩為人,其實根裡還是為修己身,報恩有什麼重要,一身修為道行最為重要。因此他對秦鬆口中的‘妖怪報恩’之言持懷疑態度。   少年思索之際,秦鬆又在一旁高談闊論起來。   “我秦家業大,但卻並非為富不仁之家,娘在時就常行善,想來不知是何時施恩於它,才引得他如今來報恩。”   “嗯,許是許姨娘在時結下的善因。”   李杬嘴上應著,卻是一心二用,腦中千回百轉地思索起來。   若非報恩,那該是什麼?   “嗯,報恩...報...仇...?”   少年突然眼睛一瞇,目中精芒一閃一過,仿佛想到了什麼。   這白偉,報誰的恩?   “細想來,我與你二娘還不相熟。”   李杬突然沒來由的開口,秦鬆聞言也是一怔。   “是,我娘死後,你就不怎麼來我家玩兒了。”   秦鬆神情有些低落。   李杬抿了抿嘴,知曉自己戳到了秦鬆痛處,隨後緩聲問道:“秦鬆,你怪你爹嗎?”   秦鬆搖了搖頭,“怎麼不怪,我都恨死他了!”   然後又嘆了口氣,“怪他又能怎樣,現在我是想的通了,隻怪是我命不好。”   李杬聽著對麵少年的平靜牢騷,卻知道他說的是假話。   他想不通的,若是想通了,也不該這樣沉溺在玄道中了。   “所幸二娘還是好的,待我也好,李杬,你該去我家看看,你是我的摯友,該認識認識。”   李杬卻是嗤笑一聲,“我認識什麼,我隻認許姨娘。”   隨後不屑地沖他調笑,“你何時也開始說瞎話了。”   李杬心中認定,秦鬆掛念著他的娘親,自己既是他的好友,也該隨他心性,同他一起擔著。   秦鬆聞言,居然是咧嘴一笑。   “不認識算了,我還懶得帶你去見。”   李杬收回玩笑,鄭重問道:“你二娘的家世,你知曉嗎?”   秦鬆點了點頭,“知曉。”   隨後說道:“白家是關內姓,是從奢縣來的。”   “我爹與二娘是經人介紹,族中長老擔憂我爹會隨著我娘的離世而誌氣頹喪,所以允了他續弦。”   “經誰介紹?”   秦鬆摸了摸下巴道:“好像是隨媒氏。”   李杬略一點頭,心中卻還猶豫著是否要將自己的猜測告知秦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二人站定片刻,李杬卻還是作罷,若是叫秦鬆知曉自己的猜測,不知該生出什麼亂子來,自己還是私下打探為好。   李杬打定主意,卻是峰回路轉,突然揚起下巴指向小道童,發問道:   “阿偉是妖怪,卻很怕他師傅,那他的師傅又是何人物?”   小道童正鬼祟地翻看著李杬的家底兒,卻猛然驚覺被二人盯上,他一個急剎停下手中動作,雙手捂著屁股墩,咧嘴打了個招呼。   這是他的招牌動作,每每犯了錯被道人發現,他都要捂著屁股才肯說話。   秦鬆瞧他模樣,也樂嗬起來,他已幾乎記不起來,方才是因為什麼才與李杬聊到二娘,但卻也不在乎,他倆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看著局促的小道童,秦鬆清了清嗓子,喚他道近前:   “麵團兒,過來。”   小道童乖巧的小跑到二人近前。   “鬆哥兒,你們聊完了,要走了嗎?”   秦鬆一樂,對他說道:“走個屁,走哪去?”   小道童笑了笑沒吱聲。   秦鬆也不管他,隻是豪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揚起嗓門沖著李杬朗聲叫道:   “這位!就是道長的親傳弟子!天斷山姥廣峰含章真君座下唯一金童——團兒子是也!”   小道童在秦鬆外加一連串前綴地隆重介紹下,僵硬的嘴角隨著少年的聲音緩緩咧起,兩排潔白的小米牙也漸隨著他的動作逐漸呲了出來。   他可太知羞了!   小道童扭捏說道:   “鬆哥兒,這是作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