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多奇怪,白日鬼探頭。 在一望無際的黑山密林中,有著許多白日都不見陽光的隱秘角落,或在無垠深處,或就在行人腳邊,大小不一難被發現,形形色色別有洞天。 山上有一種名為朝陽的巨大樹木,十分罕見,其樹冠會如日葵般四時追隨日光轉動。 因為搶去了這片空間內最多的水和光,所以朝陽木下尋常植株基本難以生長。但又因其特性所致,樹下不見日光,所以又偶生一種名為陰鬼的奇特樹木。 陰鬼木與朝陽木正相反,是見光死。 其生長不需其他,隻要是背陰地,即使砍下枝條離根,若能不見日光,無論存放多久都不會腐敗。 陰鬼木如其名號一般,是陰森詭異之木,陽郡人言其“五尺高、細柳支、桿上破洞穿風過,皮影一閃鬼招手,上大下小愛搖晃,無花無葉蓬蓬頭”。 因為其古怪形狀,遠遠看去像是個破布爛洞的草人,所以在這荒山野嶺之間,自然又滋生不少詭怪匿聞。 傳言陰鬼木本是朝陽木的母親,因為從前朝陽木長不高,所以陰鬼木會變成妖精迷惑路人,將其絞死後再送給朝陽木做肥料,所以後來朝陽木能夠越長越大,越長越高,而陰鬼木卻總是隻能長到五尺就不再寸進。 傳言總歸是傳言,總會不攻自破,事實上有關這兩種植株,《數典圖》中其實有早有載錄,朝陽木與陰鬼木皆是古種,前者喜陽,隻要有光照就會一直生長,後者喜陰,隻要不見光就能始終存活。 按其特性,該說是胞生胎,而非是母子才對。 陰鬼木是極受玄門喜愛的寶材,因其沉如金、硬如鐵的特質,加上其無光不壞、存陰不腐的特點,所以多被各派收集後用以製作陰力符牌為用。 除此之外,其生長之地亦是山間精靈最為喜愛的棲息之所,不論蛇蟲鼠蟻、飛鳥走獸,隻要有靈之物,都對其極為親近。 但陰鬼木也十分稀少,並非每簇朝陽木下都能得見,甚至有百陽生一陰的說法。 在這黑山之中,能夠擁有一截陰鬼木的,或有幸得到陰鬼木所製之物的,無一不是身懷大氣運、或大神通者,若是這山間平白裡多出了一截無主之木,恐怕各方都要因此掙的頭破血流也不肯罷休。 其實傳言黑山之中還有一條秘路可以通往傳說中的鏡中世界,到了那邊一切都會相反,或許會成為百陰生一陽的景況也說不準。 鏡中世界誰也沒有去過,或可以說進去過的再也沒有出來。 在琉璃這樣一個極富傳奇與傳說的國度裡,誰也不會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就為此付出行動。 但有一個“人”除外—— 八百裡大王。 八百裡大王本相實是一頭健碩黃牛,曾受高人點撥,一朝開悟,得道成精。 成精之後,其秉承了獸軀性格,生的敦厚老實,力大能擔,是群妖之間極為靠譜的存在。 傳說其法相展開之後能橫壓八百裡之遙,所以稱之為“八百裡大王”。 黑山之上精怪多,是人盡皆知的。在庚洲,盡管人們不一定相信人可以成仙,但一定相信獸可以成妖。 因為這裡曾是傳說中先天生靈的棲養之地,山水草木內裡之間流淌著天下最為靠近先天本源的一點靈血,所以草木魚蟲俱精靈,萬物得道一朝夕。直到今日,黑山之中仍有不少精怪會時時下山隱遁人寰,如八百裡大王一般深深迷戀著這個塵世。 傳說黑山曾是天上神山,神到何種地步已無人能夠言清,但僅透過古來流傳的有關此山傳說的隻言片語,就能輕易的判斷出此山絕不簡單。 據八百裡大王回憶,它幼時就在山中成長,那時山下還沒有人類的足跡,黑山也是走獸難以登入的巨山,仿佛是所有山脈都堆壓在了一起那般高。 彼時的黑山,是羽民之國。 “那時,走獸都以背上生翼而視為自豪之本,所以你們知道了,為何四兇之中有三位都背生雙翼了吧?” 黑山之中,朝陽木下,一頭體格健碩、四肢發達的黃牛正俯臥在生滿苔蘚的青石板上,甩撻著尾巴,睡眼惺忪地悠悠呢喃。 在其身前,人立或端坐著一群樣貌怪異的妖物,這群妖物們或三兩相聚,或背靠巨樹,或散漫跪伏著,將那頭壯碩黃牛團團圍住。 “大王!您可真有見識!” “呱——!” 一隻雙目高隆,尖嘴圓腮的巨型青蛙抽吐著猩紅舌信,在黃牛停聲的霎那間立馬迫不及待地扯著破鑼嗓門大聲恭維。 “啊對啊對啊!” “啊就是!大王!您真是見多識廣!” “對對對!大王!您可真好比是天上的神仙!什麼都知道啊!” “布穀~布穀~” “……” 隨著那隻顯眼的青蛙諂媚落罷,黃牛周圍的一眾小妖也紛紛不甘示弱地拍馬而上。 也不管誇的對不對或好不好聽,隻要此時殷勤不落下,黃牛總會記得他們的情,大家就都還是一家人! “唉……” 黃牛癱在青石板上,百無聊賴地閉上牛眼,卻是煩了似地甩了甩耳朵。 它整日裡不是扮人混去山下吃酒,就是在這裡同小妖們講故事,講了幾百年,奉承話也聽了千萬遍,如今怎麼也覺的這初聞如同天籟般的聲音糙白無趣了。 黃牛慵懶地掉了個頭翻身,健碩牛軀貼在高聳入雲的朝陽木上細細地蹭了蹭。 他方才就覺得背上奇癢難耐,像是被牛蠅叮了一般不爽,沒辦法,成了精也沒能逃脫被牛蠅叮這件事,他覺得十分鬱悶。 現下耳中“嗚啦嗚啦”的吹捧之聲經久不停,配上背頂奇癢難耐的不適,使得它沒來由的越蹭越用力,越蹭越來勁。 蹭罷一陣後,黃牛待消了養,隻覺得身心舒泰後,這才牛蹄一揚,兩隻乾凈趾腳之間顯露出一枚烏木梳子。 “!” “……” “!!!” 隨著黃牛亮出手中的烏木梳,周遭小妖們的奉承之聲也戛然而止,紛紛湊上前去,一個個眼睛長了鉤子般地盯著那枚梳子不願離開。 這是它的消音法寶,每每覺得群妖嘈雜,它就會將此物拿出,那群小妖們見了這玩意兒,保管一個個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嘁!” 黃牛臭屁的輕屑一聲。 感受著周遭小妖們艷羨的目光,自覺此刻情景才算為真,不由得牛嘴一歪,舉起梳子照著兩角之間的那一撮金毛梳去。 “沙~” “沙~” “沙……” 隨著黃牛輕緩地梳頭,天地間的所有聲音仿佛都沒一股被莫名的力量消除,隻剩下了他沙沙的梳頭聲。 “咕嚕……” “唔——!” “唔唔——!” 也不知是誰沒把持住,對著黃牛手中的木梳看著看著就流出了口水,咕嚕一口咽下後,其他小妖迅速地上前相助,緊緊地捂上了他的嘴。 “哼!” 見此一幕,黃牛本該斥責蛙精覬覦它的寶貝,然而其卻隻是輕哼一聲就潦草帶過,甚至此前一直歪著的牛嘴,此刻也更加的歪了。 他略帶輕蔑的瞥了一眼此時正被“雪小郎”捂住大嘴的巨型青蛙,感受到對方眼中熱切的目光,如火般燒灼著,心道: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享受! 巨型青蛙一把甩開雪小郎捂著自己的爪子,迫不及待地“呸呸!”了兩聲,轉而繼續盯著黃牛手中的烏木梳,心中驚呼: “那可是貨真價實的母根啊!” 是它活了兩千多年都未曾擁有過的至寶啊! 其他小妖見到黃牛手中的木梳其實也並不例外,或許還有比它更為誇張的,畢竟在精怪眼中,陰鬼木的意義和玄門眼中是大有不同的。 人道傳承曾經斷絕過,這是歸藏天宮收錄天下史材奇錄之後所做出的判斷。 在如今的這段古史中,人道發展隻可往前追溯數萬年,那些更為遙遠的古史,在今人探尋過後,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不得蹤影。 與人道不同,在精怪眼中,陰鬼木是母根,是聚集了一切先天之陰,不該存於世間的奇物。 在妖道傳承中,妖道也並非如人道口中所傳,其有另一個名字—— 古神道。 妖族所傳古史,或可稱之為先天史。 先天史該是不曾斷絕,因它是以群妖血脈做為媒介,從而做到代代相傳。 在妖族的傳說之中,有著“今生開悟前世花,如今得道既定果”的說法。 是說血脈中流傳著“靈”。 一隻青蛙,一頭豬,一條狗,今生能否修煉有成,與其自身努力並無半點關係。 血脈在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了一切,這是一種殘酷的宿命觀,體內流淌的並非是自己的血脈,而是從古至今傳承的如碎片一般的“靈”。 這碎片中蘊含著祖先的軀體,隱藏著遠祖的呼喚、和記憶,一切的一切,都隻待開悟成精的那一刻,傳承開啟,一切大白。 也正因如此,妖族眼中所理解陰與陽,和人道傳承並不相通,或言是巨大的差異。 在妖族傳承中,陰重,陽輕,陰無形,不可視。 人、仙、鬼所見一切都是陽,其眼中的陰,隻是弱陽。 在妖族視角,陰是一切的顛倒,陽為一切的順流。 “六道生靈感,感天地不能窮盡,所以認知也無窮盡處。 如不可視之陰,觸之不及,靈感之外,隻能想象,但想象亦如其詞,盲人摸象而已。 若有緣,以有形之勢催無形動,則得道已矣。 凡此類,隻可以身教而不能得言傳,天下之法無息數,唯以餘形斑駁,然神盡喪,蓋以不可視之陰稱之。” 這是妖族之中廣為流傳的一種觀點,陰不可視,在陽之前,且必重於陽。 所以陰為母,陰鬼木,在妖族眼中也有另一個名字——陰歸母。 巨型青蛙目中光輝熾熱如火,然而縱使他再期盼,再心焦,也深刻明白著自己與黃牛之間的巨大差距,自己隻能看看,無法據為己有。 在其艷羨時刻,一道聲音揚起,打破了此間平靜。 “大王!四兇隻有兩位是背生雙翼的,您是否記錯了?” “……” “!” “哪來的小子!好沒禮數!” “住嘴!” “對!住嘴!” “竟敢這樣跟大王說話!你不怕死嗎!” “就是就是!” 隨著這道聲音的傳出,否定了先前黃牛對於四兇的評判,群妖頓時沸騰起來,紛紛嗬責叱罵的同時,也在快速尋找著聲音的來源處。 黃牛眨了眨眼,一對碩大耳朵“呼哧呼哧!”地上下扇風,高舉的牛蹄僵在半空,不可置信地回望群妖。 “是誰在說話?” 它已經許多年未曾被人頂撞,早已忘卻了這是一番什麼滋味。 過去百年裡,它在黑山中尋不到對手,自覺寂寞難熬,於是乎開始整日裡在山林間召集小妖,講述自己過去的經歷和見聞,以此來打發時間。 但就像大人和小孩兒講故事那般,故事總有講完的一天,它的牛生也並沒有比說書先生口中的故事更加的長、更加的有趣。 於是,在其挑挑揀揀自己最為風光的時刻和最牛X的見聞之後,終於有一天,他的故事講完了。 這是相當沒麵子的一件事情,它的修為高強,壽元漫長,可活了千萬年的牛生濃縮下來,竟才隻能講不足三年就無事可講了! 它的牛生虛度了嗎? 黃牛時時自問,想以此鞭策自己的同時,為了維護牛生尊嚴,甚至還動起了壞心思。 雖然它活的久不嫌命長,可手下的小妖撐不住啊!隻需熬過一茬,接下來自己就又有故事可講、又有風光可添了! 於是它開始胡編爛造,為自己的牛生經歷添磚加瓦,甚至大言其他。 而情況也確如它所料,在其漫長的“故事會”進行中,有些小妖逐漸開始撐不住,相繼離世了。 可令它沒有想到的是,在群妖換了一茬又添新的情況之下,自己嘔心瀝血、胡編亂造地開辦牛生故事會九十個餘個年頭後,它的牛生故事,擴散了。 到處都是黃牛的身影、到處都是牛爺的傳說! 壓道祖、戲聖女、鬥三龍、克金鵬,獨挑三天一隻手,往來地府隨心退。 一個個經典故事,一段段神話傳說,一場場酣暢淋漓的戰鬥,一幕幕感天動地的畫麵,隨著手下小妖們的大力宣傳,黃牛的大名徹底在黑山妖界掀起了一場波濤。 它甚至因此博來了除“八百裡大王”之外的另一個名號——狂牛。 哪怕今日,若問起黑山群妖之中誰最猛、誰最勁,十個妖怪裡恐怕有九個都會力推黃牛! 這可如何是好! 得知情況的黃牛心中突突,可每當下一秒到來之前,它總會做出那個最為正確的選擇! 它得繼續編! 編的越多越好! 於是在麵對著一群目露崇拜、其中還夾雜著一些“老資歷”的小妖怪之時,它毫不臉紅的開啟了自己的“牛生宇宙”計劃。 後來在其又暗裡陶醉、難以自拔數十年之後,它發現自己完全想多了! 根本不用費心編故事,自己不論講什麼,講的真不真,合不合邏輯,隻要說的夠勁、夠爽,底下的小妖小妖都會高聲叫好! “多麼純真可愛的一群小畜牲啊!” 那時的黃牛目中蘊淚,仿佛良心發現,回到洞府後將自己那篇講了一百一十三遍的“一牛戰三龍”的原本撕了個粉碎。 “大王說的對啊!” “好好好!” “……” 黃牛聽著略微刺耳的質疑聲,目中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了自己開啟牛生宇宙的前一天。 那天,陽光不燥,微風正好,風景秀麗的黑山之間,一群小妖怪圍著它高聲唱好…… “是我,大王。” 現實的聲音將它自回憶中拉出,隨著它的目光看去,群妖瞬間散開,陰森林間頓時空出一塊場地,場中獨留一人。 那人還是個孩童模樣,體型敦矮,五爪銳利,小小的眼睛配上精神利落的短發,耳小嘴尖一身毛,滿背都是短而密的刺,看上去可愛卻又處處透露著尖銳。 黃牛一眼就看穿了它的本相,是一隻刺蝟。 “這山間何時多了這號妖精?” 黃牛腦中思索,它雖看起來健碩,卻不是粗枝大葉的牛,且它修為高強深不可測,對於這片山間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大王,四兇之中隻有窮奇和混沌背生雙翼,檮杌和饕餮是沒有翅膀的。” 小刺蝟雙手向前,躬身一拜,誠懇說道。 黃牛擠了一下牛眼,有些無語。 四兇它自然沒有見過,隻是其憑借活了這麼多年,所聽來的流傳而進行的描述,哪裡想到此時蹦出來這麼個“刺頭兒”! 黃牛正在苦思冥想該如何應答之際,一眾小妖卻是急不可耐的叫嚷起來。 “住嘴!好你個小刺蝟!想翻天嗎!” “就是!” “還不住嘴!大王能不知道饕餮沒有翅膀嗎!” “雪兄說的對!我們都知道饕餮不會飛!大王能不知道嗎!” “就是!我都知道饕餮不會飛!” “對對對!雪兄高見!” “……” 眼見群妖又再度沸騰起來,站在場地中央的小刺蝟也是頗為無奈的搖了搖頭。 它已來到這林間五個多月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今日聽聞這裡有大妖布道場,所以想來一觀,沒成想竟是這般景況。 望著群情激奮的小妖們,個個都是要沖上來和它搏命的架勢,令他頗覺無奈與頭疼。 自己隻是說了句實話,如何落到這般下場? 石板上的黃牛見到這幅場景,自覺此刻它該是不開口,任由小妖們去解決最為妥當。 畢竟自己一旦開口,不是否定自己,就是“迫害忠良”,這對於一位“大王”來說都是極其不妥的。 它在塵世多有行走,雖沒真個見過那些帝王豪傑,但也從說書的口中聽到過不少如這般模樣的故事。若是遇到此等情況,無論如何開口,定是要落下一個不好的名聲。 老牛微垂著牛眼,歪嘴昂頭,自覺處理的巧妙妥當,心贊著小妖給力,情難自抑地“哞~”了一聲。 突然! 群妖激辯之間,山中驚起巨響! 霎時間樹木傾倒,地動山搖! 林間傳來陣陣兇獸奔騰的隆隆巨響! 黃牛“哞”過一聲,見這陣仗,頗覺驚異。 “我也沒用力啊?” 隨著其自語片刻,隻見林中正主現身。 黃牛定睛一看,隻見那來者生的:蒲扇耳朵蓮蓬鼻,灰黑皮膚水桶腰,長嘴獠牙互打架,四肢粗短尾無毛。 正是東麵山頭的黑豬精,它的老相好——烏金道君是也! 烏金道君一見了黃牛,立馬嘶叫了兩聲,隨後口氣沖天,滿嘴噴沫,沖著黃牛劈頭蓋臉地嚷道: “哞!哞!哞!你舅舅都入鍋了,你還在這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