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1 / 1)

馬蹄觀在馬蹄山上,馬蹄山是距離梧桐鄉最近的山。   因為毗鄰黑山,槐縣屬地之內多起丘陵,有些山生的低矮,易於攀登,所以山上也錯落著幾戶人家。   馬蹄觀觀名取的草率,但並非是鄉野俗觀,乃是玄門在冊的正式道場,山上人稱是為“馬蹄治”。   玄門之初興,教眾是為“感神明,親天道”,故而道場往往選在山巔以及密林幽穀之中,居住於茅屋或洞穴之內,這也與玄門中天人合一、融於自然的教義相呼應。   馬蹄治,是異人國遺屬,其建立之初,是庚洲東、南、西、北三十六治中的南七治,琉璃立國後,又對其經行修繕,多加奉養,如今是為南三治。   馬蹄治規模較小,受限於馬蹄山地貌,其所在的山尖之地,僅四畝見方。   整座治館坐北朝南,由南向北依次設置門室、玄臺,及虛、仙二堂,兩邊置祭酒舍及陰陽二仙堂,治館中央,是三山殿,殿內又做玄臺,臺中置香爐,爐上中堂高懸巨幅三山九祖圖,入此觀,最先見此圖。   治館在東、西、南三麵開門,門邊辟窗,窗沿又置香案,案上置爐,爐邊有香燭。   尋常百姓過往,若想貢上一炷香,無需入觀內,隻需在此焚香膜拜,意為“門外火”。   若入內,需跪行叩首,一跪一燭火,一拜一炷香,點燃三十六燭,七十二香,方能入內見拜。   時武威帝四次南巡,小玉山掌教隨駕,入槐縣,登黑山,上天路。   行至路盡,路斷,不能登頂。至尊震怒,令王崇開山,續接古路。   王崇領命,在此召集鄉勇民夫,築路三年,苦不能成,求助於小玉山掌教。   小玉山掌教授下二法及力士,一法名“菜草人”、一法名“肉五穀”,菜草人能編草成人,肉五穀能食穀如食肉,加以丈九力士相助,王崇這才築道成功,續借古路。   “傳上古有神朝名“重”,其皇名曰大風。   大風之女名白勺,遭神魔誘至黑山,大風率部與之交戰,大勝而歸,其女卻不知所蹤。   所俘神魔麾下部眾,名玉人部。   大風尋女未果,遂令玉人開山鑿路,欲貫通南北,敕架群山,比之如翼。   歷百年至飛皇峰,大風崩,業為果。   後人續接前路,至飛皇頂,鑿山路名上天梯,路盡得見遮天巨石,帝又崩,路止於此。”   馬蹄治南門,正對黑山,於此處南望,視野開闊,遙看那條蜿蜒古路,纏結而上,如登天之蛟欲化真龍,匍匐在蒼茫群山之間,但可惜此處距離尚遠,還有些模糊不清,隻能隱隱得見其貌。   上天梯該是後人所取之名,意指此路之艱難,王崇則更加領會。   縱有二法相幫,郡中士紳相助,此等條件下,古路仍然難行。   秦世纓享盡皇恩,先皇築道,他毅然相幫。   在馬蹄觀主穀道人的幫助下,秦世纓號集郡中商賈、屠戶、牛馬行、匠作坊、以及為數不多的農人,籌措錢糧、被服、工器具、車力等一應事物,浩蕩繁雜,鼎力相幫。   然因修築古路的過程實在坎坷、漫長,所以中途偶發事端,其中有一起,是因山石滑落,砸死了五六人,駝牛受驚,亂做一團,四處奔撞之下,一下子折去了十數頭,在這其中,就有鋸樹婆的乾弟弟,八百裡的老舅。   鋸樹婆是一隻成了精天牛,因其體勢弱小,未開悟前背甲受了創傷,不能飛行,據說是被人拔去了,傷勢極重,極其艱難地茍活下來後,緣法又淺,以致直到其開悟成精之後,斷翅仍不能復原。   鋸樹婆是“善妖”的典範,擁有一切凡人口中所說、心中所想的有關於妖的美好品格。   因吃過苦,所以其對待手下小妖極好,又因受難時無人相助,所以極愛團結眾妖,認下了一眾乾親。   鋸樹婆性格謹慎,思想團結,心地善良,幫助弱小,且肚大能忍,不愛生事端,在“牛”字頭的群妖間名聲好極。   但這僅是旁人眼中的,黃牛隻覺是其膽小。   傳說八百裡大王年輕時不愛吃草,卻愛啃樹,是有名的吃硬不吃軟,賤骨頭。   通常一顆兩人環抱的樹,到了它的嘴裡,往往舌頭一卷就能連根拔起,唇齒一壓就能抿的粉碎。   鋸樹婆曾被它吞入口中,險些被它嚼碎。   老牛不吃葷腥,見著冒死從嘴裡飛出的鋸樹婆時,也是被嚇了一跳,那時對方尚且弱小,即使成精了,也還不如尚未開悟的黃牛生猛。   黃牛見她晃晃悠悠、跌跌撞撞的自口中飛出,模樣狼狽、背甲破損,傷口可怖,以為是自己傷到了對方,故而開悟後,黃牛心中始終有愧,所以對鋸樹婆多有幫助。   黃牛性忠厚,鋸樹婆也是良善之妖,所以能走到一起去並不奇怪。隻是後來鋸樹婆以天牛之軀組建“牛牛之家”,加上又愛認乾親一事,遭了黃牛不渝。   黃牛憨,然卻傲,加上緣法深,天賦好,一向獨行少伴,僅有一頭黑豬,是塵世相交,或能稱為朋友。   在它的眼中,一切情誼都需歷經時間考驗,否則無論多麼感人至深的經歷、或迷幻口舌,都不足以證明這段情誼的牢固、潔白。   也正因如此,黃牛逐漸疏遠了鋸樹婆,甚至百年千年都不見上一麵。   鋸樹婆卻是依舊如故,默默維係著自己的圈子,也增添了不少“新的家人”,並為此付出心血。   然而一切卻都不如她所料,這個所謂的“牛牛之家”,並沒有成為一個互親互愛、互幫互助的家,反倒成了一些壞種、惡妖的避風港。   黃牛曾去勸說過鋸樹婆,可對方卻並不為之所動,即使被這個所謂的家庭拖累,她卻仿佛樂的心甘情願,滿不在乎。   “我若沒記錯,我那舅舅,該是開悟成精了吧。”   黑山林間,朝陽木下,青石板上,黃牛與黑豬並排而坐,聲音低沉地問道。   “哦?它竟也是開悟之妖嗎?”   老豬神情微滯。   “好像是這麼回事。”   它仔細想了想,黃牛那個乾舅舅,是一頭水牛,雖然不如黃牛一般厲害,卻是卻也並非普通俗畜,也是成了精的妖牛。   “成了精,卻還被捉去做駝牛,還累折了腿。”   黃牛嘴角向下,嗤笑一聲,目光斜看著地上枯葉,怔怔開口。   “這個秦世纓,我是略有耳聞,但他還不足力能夠降服我那舅舅去做苦工。”   烏金道君聞言,也是暗自思索。   老牛繼續低聲道:   “去年趙餘人找過我,說是孤星兀那小子要進山修路,叫我不要相擾。”   烏金道君眉頭一皺,低低說道:   “趙餘人快要去了,他此時相助孤星氏,並不得好,莫非……”   黑豬口中的去,指的是回返三山。   小玉山作為南治之首,在玄門中是有著天山名號的所在。   小玉山之長,歷來都是直受三山委派,一輪做罷九個年頭,就能回到三山靜修。   “孤星兀給了他太多好處,恐怕此時不幫,對他回山一事會有阻礙?”   烏金道君默默分析,卻無法自圓其說,又是一陣分析。   “趙餘人並非等閑之輩,縱使搶光了琉璃皇室回去,怕也不會因此受罰。”   它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腦中卻是再次飛速運轉起來。   “修路,不是大事,修上天梯,卻是大事。”   黑豬抬頭,對著黃牛說道:   “其實不是孤星兀想修路對不對?”   老豬一陣頭腦風暴之後,卻是得出了這個結論。   不得不說,它見多識廣,慧光也是一絕,這點黃牛就不及它。   但黃牛嘴笨歸本,卻並非是憨傻,有些問題,它雖嘴上說不清,心裡卻明白,甚至有些黑豬要想上幾個彎才能繞回原路的問題,黃牛卻能一開始心裡就能有個模糊大概的方向,二人或可以說是各有特點。   “是趙餘人!”   老豬確切的喊出趙餘人的名字,它已篤定,此次重築古路,背後有推手,且定是小玉山的手筆。   黃牛點了點頭,但還是糾正說道:   “是三山要重修上天梯。”   烏金道君認可它的說法,忙快點頭。   “這麼說就不奇怪了,照這樣,馬蹄山上的穀惡人礙於三山情麵,再不能不管不顧,定會出手相幫秦世纓。”   黃牛嗯了一聲。   “定是穀惡人出手,否則我那舅舅不會被捉。”   說罷黃牛沉默,轉頭看向黑豬,平靜說道:   “你知道這趟水有多渾了。”   黑豬咧嘴一笑,露出參差尖銳的黃牙,瀟灑回道:   “自然知道,不過是三山在背而已。”   瞧著它混不吝的模樣,黃牛心中不是滋味,它是不想黑豬蹚這一遭的。   三山太過高大、甚言恐怖,非是它二人所能抵擋的了,它要還鋸樹婆的乾親之情,所以必須下山走上一遭,但於理,黑豬不能與它同去。   “你留下,看護我那孩兒們。”   黃牛搖頭說罷,卻見黑豬騰立而起,張著大嘴就要辯駁。   然而不待它發聲,黃牛就一把將其按下,將對方牢牢按坐回青石板上。   “我那乾娘膽小,可笑,若始終與我同伴,聽了我的勸,或許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   “世道險惡,人和妖都沒什麼不同,今日我下山去,隻我一人因果,你不要來。”   黃牛抬頭,誠懇地說道:   “我不想再見著身旁故人遠去。”   黑豬被它壓的動彈不了,竟也口不能言,聽著黃牛自語,它的身軀逐漸因為激動而猛烈的掙紮起來。   可黃牛認了真,憑它如何掙紮都無法脫困分毫。   八百裡大王的名號,不是白來的!   黃牛一手搭在黑豬肩上,僅一個簡單動作,卻勢如萬鈞,黑豬在它手中掙紮一陣,回看黃牛篤定神情,黃牛也回看它,二人眼神相交,不需過多話語,黑豬就心知眼下勸不動它了,隨即服軟示弱,無聲的點了點頭。   黃牛鬆開手,黑豬緩緩站起,沉聲問道:   “你想從哪兒開始?”   黃牛目視山下,眼中彩光映現,仿佛已見著了山下人寰處的盛景。   “秦世纓。”   “為何是他?”   黑豬不解問道。   秦世纓雖參與其中,但卻並非主力,這樁事應該輪不到由他承擔的。   “想築道的是三山,害死你乾娘的是小火鳥,拿你舅舅的是穀惡人,為何先找秦世纓?”   黃牛搖了搖頭,卻沒回身,背對著黑豬悠悠說道:   “我那乾娘身死,怨不得別人,該說是咎由自取罷!   然而我已應下她的遺誌,所以此番隻該是要先為我那沒見過麵的乾舅舅走上一遭。   這秦世纓,事雖不因他而起,然我那舅舅卻正是屬他手下,若他不曾摻和這一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待我舅舅死後,哪怕他分食上一口去,我也絕不為難於他。   然而他卻蹚進了這趟渾水,從一開始就混雜其中,那就勢必會沾濕鞋襪,如今無論如何都是脫不了乾係了,現下我去了斷因果,他必須該是頭一個。   不為別的,隻怪他要奉承朝堂,奉承三山,自己出力卻罷,然而卻因此害死了我舅舅,況且……”   黃牛說到此處,仿佛在猶豫要不要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告知與黑豬,然而它想了又想,卻是不願再讓黑豬摻和半腳。   麵對它為數不多的兄弟,黃牛始終保有著一縷擔憂,怕它因此遭劫,所以講到此處,它便陡然作罷。   黑豬本還想問個清楚,詢問黃牛此行是怎樣規劃,日後如何相見,何時了結,來日功成如何,功敗又如何,然而不待它開口,僅張嘴間隙,就忽覺狂風大作,砂石飛舞起來,幾乎立馬要形成颶風。   黑豬下意識地瞇眼,卻僅一念之間,它的目中就丟失了黃牛的蹤跡。等回過神來再看,下一刻,黃牛已從原地消失,乘風不見。   “……”   狂風散去,林間空留殘枝落葉,伴隨著劈啪的落地之聲,八百裡大王已下山而去。   黑豬嘆了口氣,默默佇立原地,不知作何想法。   突然,他抬眼。   目中激動,仿佛想到了什麼關竅。   “所有人都知道朝堂受製於三山,但會不會……孤星兀同樣明白這一點?”   念及此處,烏金道君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燥意,嘶鳴一聲之後,直沖沖的奔著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