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們相鄰的袁城市西蕪縣,是有名的窮困縣,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摘掉貧困縣的帽子。但那個地方,山清水秀,是遠近有名的出美女的地方。連四九城的大會場招服務員,也會來此選人。 “先富起來的”烏由生意人,都喜歡去那裡尋歡作樂。那時,那裡的女子,質樸、漂亮、天真,如幽穀中未被發現的嬌嫩的花朵。 再後來幾年,隨著風氣大開,這些未經雕琢的幽穀美玉,大多做孔雀東南飛,在人欲橫流的開放城市的“市場”,接受皮肉的洗禮,成為用貞操換取財富的主力人馬。 壓抑的本性與暴富的財路,讓缺少素質教育的人們,都一頭紮進放縱的天堂。 當然,我說的暴富,可不是同後來的馬雲、李嘉誠去比,也比不了“小目標”。而是說,一群在近於赤窮,溫飽都成問題的人,剛剛享受到開放的紅利,突然口袋裡有了幾個熱錢而已。 萬德廣就是剛從泥巴田裡撥腿出來,靠販賣竹子、木材賺些小錢的人。所以,“環球”兩個字,總讓我覺得搞笑。 我肚子咕咕叫,急著回家吃飯,就皺眉說:“你同萬胖仔的事,關我什麼事?”就想推車走人。 龔大發哀求的晃動雙手說:“求、求你聽、聽我說。” 我把車推到路邊的樹下,支起。 龔大發忙哆嗦的掏出一包煙,是“邙山牌”卷煙,用黑黃色的煙紙卷成。這種煙一塊錢一包,很低劣,勁大嗆人。我擺擺手,沒有接。 “萬老板該(欠)我一些錢,我、我想問問,他賬上有冇有錢哩。”他小心的將煙收回上衣口袋。 我“撲嗞”笑了,你這窮的不能再窮的模樣,萬胖仔會欠你的錢? 他看出我的譏笑,忙從裡麵貼身的口袋掏,掏出一卷紙,一張一張展開。這卷紙五顏六色,有從報紙裁下的的空白部分,有製作粗糙的信箋,甚至有草紙。 我接過一看,是一些欠條,多的兩三百塊,少的五六十塊的,攏共起來八百多塊錢。時間跨度從一九八四年到今年的都有。 在一九八七年,這可是個不小的數目。特別是像西蕪山區這樣的地方,那是一家五六口人兩年的生活費。 上麵的字歪歪扭扭、東倒西歪的,我認得是萬德廣的。他在我手上拿現金支票取現時,一筆業務要寫好幾次才能填寫對,金額的大寫字,是看著櫃臺上的樣本,一筆一筆臨摹的。而且,“萬德廣”的簽名、還有上頭的私人名章,同留在我賬本上印鑒卡上的,也是一樣的。 萬德廣雖然號稱“環球”,其實特馬的也就是個木材販子,一年進賬三四萬、凈掙個兩三萬塊錢是沒有問題的。他的特點,是錢一到賬,就立即取了現金,永遠不會過夜。賬上隻留三四塊錢,特馬的妥妥一個土財主。 “他欠你錢?”我看到龔大發的樣子,有些惻隱之心。 “是喲、是喲。我幫他從山上砍木頭、運到協安鎮的錢。這、這不是沒有辦法?我小崽病了,冇錢看。想求萬老板結了賬,他說錢冇到賬。我、我都跑了好多趟烏由了。” 協安鎮是我們烏由區的一個小鎮,與西蕪縣靖關鎮交界。烏由並不產竹木,像萬德廣這樣的木頭販子,其實都是從西蕪低價收購的,山民私自砍伐的木材、竹子,轉手賣出去賺錢。 萬德廣這個混蛋,今天上午還在賬上支走了一千六百塊錢現金。今年一到五月,攏共就支走了兩萬七千多塊錢。怎麼八百塊錢,就拖了人家兩三年,而且是人家救命的錢! 金庸的書我可沒有白看,而且那年頭,哪個看《少林寺》、《大俠霍元甲》、《加裡森敢死隊》和金庸的年輕人,沒點習武沖動、俠義心腸? 我火就起來了。 “這個死胖仔,哼!他有錢,怎麼不給你?” 龔大發一陣興奮,又有些窘迫,期期艾艾說:“他、他、他說要錢的話,要讓靈芝去、去他那裡築(做)事,同他一起去外頭跑生意、賺大錢。” “什麼靈芝?誰是靈芝?”我又一頭霧水。 “是、是我女仔(女兒)喲。可、可她才十六歲,冇見過世麵,死活不想來喲。” 我雖然是個尚未開苞的好青年,也一下子明白了,這該死的萬德廣,自己已經三十五六歲了,卻看上人家十六歲的女兒。拖欠人家的錢,還以此為要挾,要欺負人家女兒,這不是王八蛋加王八蛋開平方麼? 我的火又盛了三分。 我一拍自行車,把車鈴拍的亂響。又問他:“你怎麼知道來找我呀?” 他說:“我在銀行門口守過萬老板幾回,看到他都是在你那裡辦事的。” 老實人是見識少,並不笨。 我張兆一雖然不敢自比張三豐,但學習張無忌的理想是有的!何況人家信的過我,是看的起我。路見不平、撥刀相助,是我們時代好青年的應有品德嘛! 我的俠義之心頓起,把胸拍的當當響,說:“你要信的過我,把這些欠條放我這,我幫你要回來!” 龔大以臉上溝壑般縱橫的皺紋,似乎一下子成了平原,“哎喲”一聲,就要給我下跪。我忙撇下自行車,一把把他扯住。 他又是鼻涕眼淚一大坨,忙把背後的粗布包拿下來,從裡麵拿出四包“邙山牌”卷煙,要塞給我。我哪看的上這個?忙擺手拒絕了。 “你過一個禮拜、就是下禮拜二,來找我吧。”我說。 “救苦救難的菩薩喲!”龔大發千感萬謝的樣子,估計當年分到土地的農民們,就是這個表情。 我的俠義之心,又不禁上升到豪氣乾雲的層次了。 “你住哪裡?”我問。 “靖關的燕子嶺。” 臥草,那可是深山老林了,離烏由有上百裡的山路哩。 我看他可憐,估計身上沒有幾個錢,忙掏出五塊錢給他,“那你趕快回去,烏由到靖關的班車馬上就沒有了。” 那時的五塊錢,可以在小攤上點不錯的兩菜一湯,加一瓶啤酒。其實,我一個月十塊錢的零用錢,沒有什麼節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慌忙推開的我手,又快活、又感激,“冇事、冇事,我都是走回去的。” 臥草,這八百多塊錢可真是辛苦呀。 這個該死的萬德廣! “過一個禮拜你再來這找我。”我把錢強塞在他手上,就揮揮手,把他留在路燈的陰影下,蹬著車走了。 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傷感,在這世界上,有些人幾乎一無所有,有些人卻得到的太多了。像萬德廣這樣的貨色,憑什麼能過的這麼滋潤?我想不通! 回到家,母親聽我說沒有吃飯,忙到廚房去熱飯菜。我把讀高一的二弟、讀初二的三妹、讀小學五年級的三弟叫過來,要檢查他們的作業。我二妹已經是省財大的二年級學生了,是我們全家的驕傲。 父親在我十七歲時就去世了。 在弟妹們麵前,我身為長兄,自然要充當父親角色了。 母親靜靜的站站在一旁,看到在簡陋卻整潔的廳堂裡,在二百瓦燈泡明亮的燈光下,弟妹們很聽話的圍坐在小方桌旁,聽我的教導。連房梁上燕子窩的燕子,也安靜的不出一聲。 她眼圈一紅,輕緩的捂住嘴。我也假裝沒有看見,但心裡的責任感卻更強了。 檢查完他們的作業,我開始吃飯。母親在廳堂一角用木板支起的臺子上,裁著布料。她是裁縫,靠給街坊四鄰做衣裳養活弟妹們。所以,我每個月的工資,總是一分不少的給她。每次看到她接過錢時,會抽出十元給我零用。 她欣慰的笑容,我頓時感覺我厭惡的記賬員的工作,有了偉大而非凡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