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正值汛期,這時節走水路又快又穩。”謝南風道。紀昀卻沉吟片刻,緩緩道:“我在回顧案情,別打擾我。” “你想到了什麼,不妨同我說說?” “我在想,祝老爺有沒有參與買賣女子屍骨。”紀昀道,“以他如今的財富和地位,似乎沒必要再從事見不得光的營生了。” “但張玉卻未必。” “對,本朝配陰婚之風興盛,但律法命令禁止買賣屍骨,他們是什麼時候搭上線的?如果祝老爺和張玉如今的身份是假的,他們原來是做什麼的?” “想也知道不是什麼正當行業,說不定以前就是乾這行的。” “古書中講過豺與狼共生謀害路人性命,分享成果,殘仞狠毒至極,一旦兩者有一死去,對方就會立刻把它吞噬殆盡。即便改名換姓,頂替了新身份,張玉卻放棄不了過去的營。我聽下人說,祝崇文似乎篤信鬼神之說,更是經常請道士來府上做法。” “殺了太多人,做賊心虛,生怕被他害死的冤魂來找他索命吧。”謝南風不以為然,紀昀道:“如今他財帛既豐,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沒必要繼續乾賣屍骨的營生,他篤信鬼神之說,可能真的打算洗心革麵了,但張玉不一樣。他和祝崇文原來是一丘之貉,如今卻隻是府上的管家,他對鬼神毫無敬意,也不懼殺人,如今買賣屍骨的事很可能是張玉一人所為。” 他頓了頓,又看了一眼謝南風,才桓桓道:“還有一事,羅知州提過,他曾納一苗疆女子柳氏為妾,柳氏卻篤信邪教,殺子祭神,隨後逃入山中,他才帶兵剿滅了這個邪教。” “你相信他的說辭嗎?” “自然不信。他怎麼可能為了追捕一個逃妾如此興師動眾,除非柳氏拿走了什麼東西,或者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紀昀沉吟道,“我懷疑柳氏尚在人世,並仍與其女羅素素有聯係,羅素素艏她影響,才會在閨房中祭祀鬼子母神。” “你聽過鬼子母神的傳說嗎?” “我向來不信神鬼之說,對宗教也不甚了解。” “古代王舍城有佛出世,舉行慶賀會。五百人在赴會途中遇一懷孕女子。這五百人不顧她懷有身孕,強迫她為祭典起舞,並百般淩辱,導致胎兒流產,丈夫也舍她而去,因此發下毒誓,來世生王舍城中,盡食人子。”謝南風道,“可惜世人隻看得到她擄子生食,罪孽累累,卻沒想過是誰把她變成了鬼。” 紀昀靜了片刻,緩緩道:“我讀過不少誌怪故事,總不解故事中的主角為何總是女鬼。後來想想,被這世道吃乾抹凈的多是女子,冤魂無處申訴,隻有在夜晚以厲鬼之身來報復世人了。” “可惜寫下這些故事的人多半隻是為了警醒男子,莫要為一張美麗的畫皮迷住,誤了大好前途。” 謝南風靜靜的看著他,片刻後才說道:“能說出這種話,也不枉我將大人視作知己了。” “你自幼被賣到青樓,感觸應該比我更深吧。”紀昀道,“我聽聞煙花之地對女子的限製頗多,你這麼跟著我長途奔波,就沒人管你嗎?” “他們管的住嗎?”謝南風嗤之以鼻,“多少人是沖著我的名號來的醉香樓,他們不得恭恭敬敬的把我當作財神爺捧著我?” “既然你已有本錢,為何不脫離賤籍自己謀生?” “紀大人也和旁人一眼,覺得以色侍人就是賤嗎?”謝南風斜睨了他一眼,頗為不屑的問道。紀昀卻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我隻覺得煙花女子艱難。戲文裡常有名妓才子的佳話,又有幾人能善終呢?” 謝南風沉默了很久,才強笑道:“倘若我願嫁入大人府中為妾,大人的父母能接受嗎?” “我娘不是這般庸俗之人。”紀昀道,“但我既為女兒身,無法與你生兒育女,豈不耽誤了你的青春?” “紀大人既有官身,又能真心體諒青樓女子的不易,對我們來說已經是難得的良配了。”謝南風冷冷道,“即使艷絕京華,也不過被當作賞玩的物件,一不高興就把我們當個玩物轉贈他人。何況不少高門貴胄也隻是披著人皮的禽獸,在外衣冠楚楚,關上門來那副嘴臉著實令人作嘔。” 紀昀知她自幼被賣入青樓,過往不堪回首,便不再搭腔。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她斂眉抬眸,此時頭頂烏雲攢聚,船上的燈籠正搖搖晃晃的發竇,一陣南方的風從遠方湧來,他看著天空,片刻後才道:“要下雨了。” 謝南風仰頭,頷首道:“是啊,看來將是一場大雨。” 陣雨初時淅淅瀝瀝,下了個把時辰開始轉急。伴隨隱隱的雷聲,雨點小碎步般踏落江上,綠如明鏡的水麵霎時皺起了無數小荷葉似的波紋,層層疊疊蕩開去,在漸急的流水裡破碎成起伏的碧波。 艄公搖著小船,一手扶住竇笠,朝船艙大聲喊道:“兩位客官,前頭有座鎮子,這雨一時停不了,你們若不趕路,可以上岸先歇息半日,明早再走。” 紀昀和謝南風低語兩句,答道:“既然如此,請在鎮子上靠岸吧。” 風雨中,小船搖晃著靠近船塢,艄公四下看看,暫避的船隻已停得滿滿當當。隻得放開搖槳,利落的拿起近旁的篙桿撥開周圍擋路的船頭,將右舷靠在一艘近港的貨船邊,朝蹲在艙口抽著煙袋的船老大吆喝道:“有客上岸,借你家的地方過過道!” 船老大拿下嘴裡的煙桿,朝他點點頭,重又閉上眼,悠閑地靠在糧食袋上吞雲吐霧。 艄公把船板一搭,轉頭向兩人道:“兩位,下雨靠岸的船多,你們就沿著這裡走過去吧。” 謝南風點點頭,順手遞過船錢,問道:“船家有沒有傘,賣我們兩把。” 艄公搖頭道:“行船走海的,傘哪裡擋得住風雨,你們也莫急,上了岸找那些一時半會走不了的客商押兩頂竇笠兩身蓑衣,到了客棧再差人還回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