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翀跟楊渠鬧得不歡而散過後也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雖然楊渠這段時間確實倚重於他,但府中的實權他還是無法染指,因此晉使殺不殺,怎麼殺,他都隻能提建議,而無法真正影響最後的結果。 這種無力感讓楊翀非常不舒服。 雖然投身在高門顯貴之中,比起那些出身農奴或是邊兵的前輩要好上不少,但高門顯貴也有高門顯貴的壞處,不似其他穿越者可以快意恩仇,肆意剁下胡兒的首級,豪門的掣肘和關係卻是讓楊翀舉步維艱。 要將命運的主導權牢牢抓在自己手上才穩當啊! 楊翀的內心無數次吶喊,可說起來容易,但在等級森嚴的封建時代,做起來可遠沒有那麼輕鬆。 坐著馬車晃晃悠悠的出了塢堡,徑直到了楊氏的農莊之中,作為長房雖然沒落,但其田產和農戶卻也是尋常豪族難以望其項背的存在。 胡人占據中原數十年,是普通庶民的悲哀,因為他們隨時會被這些殘暴的胡人奪去生命,或是被如石虎這般貪暴的帝王征入前線,作為胡人之間爭霸的炮灰,但對於士族而言卻不啻於一場饕鬄盛宴。 胡人並搞不明白漢人那套復雜的中央集權,在他們看來隻要是士族能交上來足夠的稅賦,能夠提供足夠多的兵員,那麼這些士族就是忠心的好臣子。 他們並不在意這些士族是以何種手段獲取這些財賦人丁,因此在這種有意的縱容之下,門閥的勢力愈發膨脹起來。 豪族們兼並土地,甚者直接將一縣一郡的土地卷入袋中,勢力的觸須不僅伸向農業,還伸向了手工業,商業等等。 關中的平原上,一座座塢堡拔地而起,大量的農民被迫成為了士族的附庸,而胡人則向士族收取稅賦、兵員,二者沆瀣一氣,成為了北方新的政治生態。 而楊氏便是其中的一員,以華山郡為例,其中四成的土地都是歸楊氏所有,而在京兆郡,楊氏也控製至少三成的土地,至於其他的郡縣零散瑣碎的加起來也是個不小的數目。 楊翀的馬車停在了一片田地之畔,今日天氣涼爽,正是收獲的好時候,整個田野裡都是躬身割麥的農民,戰爭的消息早就不脛而走,對於這些農民而言,在戰亂前搶收掉麥子往往意味著又能多活一年。 楊翀的馬車在平原上格外的顯眼,不多時農戶們就注意到了這個衣著華貴的年輕人坐在車上似乎是在等什麼人,這個少年郎君他們並不陌生,是主家的嫡長子,不少農戶甚至暗中祈禱日後這位大郎君能夠繼承楊氏的衣缽。 原因無他,楊翀對於他們稱的上是友善,這一年來楊翀暗自囑托人縮小了收稅用的權鬥,變相的緩解了壓在他們身上的負擔,梁犢之亂的時候,也是楊翀力排眾議讓他們進入了塢堡,同時還分給他們糧食。 不少農戶也曉得這位少主的和藹,紛紛上前與他打招呼,而楊翀也都微笑著回禮,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 “大郎,今日怎麼又來了。” 渾厚的聲音從楊翀的身後傳來,楊翀便知道,自己等的人到了,旋即起身走下馬車,笑吟吟的看向馬車後站著的如鐵塔一般的漢子。 來人身高八尺有餘,皮膚黝黑,穿著短褐,頭戴鬥笠,腳上蹬著一雙破舊的草鞋,棱角分明的臉色一道刀疤赫然自眉尖貫穿到上唇,絡腮胡如同鋼針一般雜亂的聳立著,遠看與田野裡埋頭苦乾的莊稼漢無什麼分別,近了卻能依稀感覺到那股肅然的殺氣,便知此人來頭絕對不小。 此人也是弘農楊氏長房中人,算是楊渠的庶弟,名叫楊集,字長伯。 雖是世家子弟卻又與魏晉之時的那股貴族子弟的靡靡之氣有所不同,反而多了些兩漢的氣度,生平最愛行俠仗義,是整個京兆頗有名氣的任俠之輩。 “叔父這是不歡迎我?”楊翀笑著詢問道,對於自己這個叔父,楊翀是頗有好感的,比起楊府之中那些陰謀算計,倒還是楊集磊落一些。 “這是什麼話?”楊集爽朗的笑了一聲,將手上的汙泥在短褐上擦拭一番,然後開口說道:“大郎來尋我,怕是又與你父親鬧的不快了吧?” “叔父倒還是這般心直口快。”提起楊渠,楊翀就心中憋得慌,嘆了口氣說道。 “父子哪裡有什麼隔夜仇?”楊集倒是不以為意,伸手拍了拍楊翀,然後勸慰道:“你父親這人我也是知道,不過是過於小心罷了,如今天下時局動蕩,你父親做事到底還是要考慮整個楊氏,率性而為萬一落得當初楊駿的下場,你父親就沒有臉麵去見列祖列宗了。” 楊集還是感激楊渠的收留之恩的,因此時常會在楊翀麵前替楊渠說些好話。 “叔父當初跟著梁犢起事的時候卻怎麼沒有今日的覺悟了?”楊翀揶揄了楊集一句。 這句話倒是把楊集哽住了,隻能大笑著打個哈哈糊弄了過去,旋即二人便來到田埂邊盤腿坐下,打量起了這一片金黃色的麥田。 看著若有所思的楊集,楊翀心中暗自喟嘆,當初也算是意氣風發,如今卻不得不藏身在這鄉野之中,也著實讓人扼腕。 去歲梁犢起事,楊集不顧楊渠的勸阻,執意前往投奔,憑借著勇武和過人的膽略一直做到了梁犢的別部司馬。 長安之戰時,楊集手持長槊沖陣,幾乎要活捉石苞,嚇得石苞肝膽俱裂,隻可惜梁犢後來為姚弋仲、蒲洪等所敗,部眾大多被收編,楊集不想效命氐羌便又逃回了關中。 當初石苞幾乎被楊集所擒,因此十分怨恨楊集,得知楊集逃回關中後便連下數文緝捕他,幸虧楊渠出麵將他隱匿了起來。 倒不是說楊渠多兄弟情深,單純是因為當時楊渠正在密謀起事正好缺乏有軍事經驗的人物,這才冒險將楊集藏匿。 “叔父,父親還是搖擺不定,如今還放跑了晉使,我是怕這樣下去不等我們舉事,便要禍起蕭墻。”楊翀將自己的苦惱和盤托出。 楊集摘下一根麥穗放在嘴裡咀嚼著,盯著不遠處耕作的農戶,徐徐開口說道:“當初我跟梁征東起事的時候曾問過梁征東起事究竟是為了什麼,梁征東告訴我是為了天下黎庶,可你猜如何?起事之後抄掠百姓照樣屢見不鮮,苛暴甚至過於羯胡。” “叔父,我們跟梁犢不一樣!”楊翀聽出了楊集話中的意思,出言反駁道。 “當初晉室南遷可曾想過中原百姓?祖車騎中流擊楫,劉司空獨守孤城,朝廷卻又是如何對待他們的呢?如此朝廷,便算是光復了中原,對於這些百姓又有什麼好處呢?”楊集似是自言自語般說道。 這樣的問題也讓楊翀默然了,是啊,便算是幫助東晉收復了中原又如何?其實楊翀心裡也清楚,對於黎庶而言,最大的禍患反而不是胡人,而是這些淩駕於他們之上吮吸血肉的士族門閥,南朝雖是漢人正統,但其門閥之烈甚於北地遠矣。 “不過大郎,你父親於我有活命之恩,我楊長伯雖不過一老兵,但當真有需要的地方定然萬死不辭。”楊集收斂了情緒,旋即又對楊翀表達了自己對於楊氏的忠心。 楊翀也微微嘆了口氣,哪怕再看不起晉室,但總歸是現在唯一指望的上的力量,總不能指望那數年不得東進寸步的西涼,或是現在還叫石閔,以羯趙繼承人自居的冉閔吧? 東晉再不行,也勝過戰亂不休的北地,最壞的和平也好過最好的戰亂。 收拾了情緒,楊翀繼續開口問道:“若當真動手,以叔父觀之能拉出多少兵馬?” 楊渠雖是楊家的當主,但並不深入基層,其諸多產業也是交由門客家奴打理,就其自身其實對自己的家底也不能說是了然於胸,楊集卻是實打實深入鄉下與這些農戶打成一片,對於楊氏的家底,楊集恐怕比楊渠更為有數。 “尋常而言三五百人不成問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若是完全放手一搏則能出千人。”楊集對這種軍事問題一清二楚,沒有思考多久直接脫口而出。 “那依叔父觀之,一千人可取長安否?”楊翀又繼續問道。 一千人取長安並非笑話,這一千人可不是那些隨意拉出來的草寇,而是實打實從楊氏所屬人口中抽出來的部曲,這些部曲都是同宗同族,甚至不少還和楊氏沾親帶故,可謂是實打實的子弟兵,加上楊氏厚蓄產業,甲胄兵刃武裝一千人絲毫不成問題。 楊集聞言倒是沉思了起來,未幾開口說道:“若是隻有石苞不成問題,石苞此人乏謀少斷,加上先前與梁征東交戰,精銳折損殆盡,取之不難,但......” “但什麼?”楊翀連忙追問道。 楊集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大郎可聞那句傳言,羯兵不得遇氐羌,氐羌不得遇鮮卑?若真要說什麼變數,那定然是蒲洪、姚弋仲的氐羌軍了還有此刻正屯於金城的麻秋,這幾人都是當世名將,麾下士卒又精銳,隻怕難以力敵。” 這幾個名字對於楊翀都是有所耳聞的,蒲洪、姚弋仲自不必多說,這個麻秋雖然楊翀在後世史書上為看到他的事跡,但穿越過來以後卻是經常聽到他的事跡。 石虎征涼失敗後,便是麻秋全力主持對涼的征伐,雖然過程互有勝負,但確實是不能小覷的對手。 不過雖然心中忌憚,但狠話還是要說的,於是楊翀故作不屑的說道:“昔日漢武之時,倒是聽說過一漢當五胡的說法,要我來看隻要調教得當,漢兒卻是遠勝這些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