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懸鉤大營。 自九月晉軍北伐以來,司馬勛已經在此頓兵三月有餘了。 歷史上司馬勛其實十月便已經放棄懸鉤收兵南返,但如今關中的變亂就如同蝴蝶的翅膀,讓本應上個月就撤軍的司馬勛在此處多待了一個月。 過了秋季便要入冬了,冬季運糧對於晉軍而言多有不便,加上司馬勛麾下都是南人,北方冬季苦寒,過冬無疑不是上善之選。 自從麻秋南下以來,雙方便頗有默契的在此對峙,雖然其中各自的斥候有所搏殺,但都稱不上大規模的沖突。 其實司馬勛的位置很是尷尬,一方麵永嘉之亂時他被遺落在北方,為胡人令狐泥所撫養長大,北人素來輕視他。 南逃後,雖然自稱是宗室之人,可在高門眼中他不過是北方來的冒偽傖子,若非是其長於軍略,對於朝廷還有所用,隻怕此刻已經被雪藏起來了。 長年處於這種被猜忌的尷尬局麵也讓司馬勛也就養成了貪權殘暴的性格,治軍上他頗有羯趙的風格,一言不合即加打殺,政治上,他絕非忠臣,更談不上大義,在梁州時隨意誅殺地方官員豪右,儼然有割據之勢。 當然,之所以如今在朝廷麵前還得夾著尾巴做人不敢放肆,原因無他,便是此刻權傾晉朝的桓溫的壓製。 當初司馬勛第一次見桓溫便被桓溫的氣場驚的震怖不已,自認為南土之中所懼者唯溫一人而已。 此番北伐,司馬勛也未嘗沒有借機拓展自己勢力版圖的想法,不過隨著麻秋南下,以及王朗騎兵西進的消息,也就讓司馬勛遊移不定了起來,五萬人是他立足南方的本錢,他不敢賭,因此就在懸鉤裹足不前。 這種局麵直到昨日被一個從長安飛馬而來的使者打破。 使者給司馬勛帶來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那就是長安的士族不滿羯胡的統治,已經揭竿而起,而且業已控製長安,此刻邀請司馬勛速速北上,於長安會師,共襄大業。 這個消息無疑是讓此刻師老兵疲的晉軍士氣大振,北伐在晉朝不是什麼新鮮事情,隻是每次都無功而返,卻不想此番居然掉下來了如此大的禮包,若是能一舉克服長安,不止司馬勛,麾下將佐有一個算一個都會雞犬升天。 在昨日的軍議上,原本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撤兵的晉軍諸將一反常態幾乎全部主張與麻秋決戰。 大家都是知兵之人,知道長安丟了對於麻秋意味著什麼,軍隊沒有糧食再精銳的部隊也會潰散,何況自己五萬人,麻秋隻有二萬,人數上也是絕對的優勢。 晉軍歷次北伐最難受的便是北方的騎兵,由於缺少馬匹,晉軍機動能力很差,每次北伐運糧必須依靠水路,一旦進入平原,便會被胡人的騎兵騷擾糧道,這樣便算是能在戰場上取得勝利最後也會因為斷糧不得不撤兵,往往這個時候胡人騎兵就會追擊,晉軍幾乎每次都是這樣被慘敗。 而如今長安既破,擊破麻秋後急行軍不盈五日便可以兵臨長安,再依靠長安堅城阻擊王朗的騎兵,無論怎麼算都是絕好的戰略機遇。 軍議上諸將紛紛請戰,希望能拿到先入長安的功勛,唯獨兩人沉默不語,麵有不虞。 一人便是主帥司馬勛,得知長安光復的消息後他沒有欣喜若狂,反而愁眉不展,另一位則是司馬勛的幕僚,與楊翀同出弘農楊氏的楊亮。 楊亮沒有表現出多欣喜,隻是不住的打量著愁眉不展的司馬勛,心中若有所思。 直到軍議最後結束,司馬勛也沒有表態是戰是守,隻是不耐煩的摒退了所有將領,獨自一人返回軍帳,看樣子似乎有些悶悶不樂。 直到軍議的第二日,司馬勛才在軍帳之中單獨召見了楊亮。 “先生怎麼看?”司馬勛坐在馬紮上,雙手靠著點燃的爐火,目不轉睛的盯著撲騰的火焰開口詢問道。 楊亮受司馬勛信用,在其麵前素來沒有什麼上下之分,自顧自抽來馬紮,坐了下來,緊了緊身上的狐裘,這才開口說道:“明公是想撤軍?” 司馬勛聞言目光一滯,旋即便笑了起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先生,如今長安於我便如雞肋一般,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楊亮並不對司馬勛這個決定感到意外,畢竟司馬勛本質上是軍閥,對他來說攻城略地,光復故土是扯淡,能從中拿到多少利益才是真。 楊亮一邊用火鉗往爐子裡添加炭火,一邊徐徐說道:“其實長安倒也不算雞肋,明公若是想要有所作為,成就如桓溫一般的功業,那便應當直取長安,若是想要自保,不欲冒險,那便應當撤兵。” 司馬勛聞言有些錯愕,連忙出言詢問道:“願聞其詳” “楊氏新取關中,勢單力孤,若是沒有我等,則長安必不守,此刻明公若是擊破麻秋,挾大勝之威北上,則關中諸郡都會歸於明公所有,羯趙如今內亂,便算是據有關中,其也無力再來收復。” 楊亮替司馬勛仔細分析道。 司馬勛聽著楊亮的分析頻頻點頭,心中有些意動,關中沃土千裡,秦國、漢高賴之以成帝業,若是能將這片土地納入自己的手中,他就有足夠的本錢跟朝廷討價還價了。 “不過,取關中收益不小,風險卻也是極大。”楊亮話鋒一轉。 司馬勛眉頭一皺,連忙追問其中的風險。 “風險不是來自羯胡,而是來自朝廷,明公若是據有關中,其威勢直逼桓溫,桓溫此人雄俊之才,胸有並吞八荒之誌,必不容明公,而朝廷也不會允許明公割據關中,必會掣肘,到時一旦明公一著不慎,隻怕傾覆之禍旦夕而至。” 楊亮的分析也是實話,晉廷已經有了一個桓溫了,不需要再來一個桓溫,而且桓溫據有荊州尚且威勢如此,若是讓司馬勛拿下更富裕的關中,那隻怕建康城的公卿覺都睡不好了。 果然,聽到楊亮的話,司馬勛的神色又黯然了下來,他雖然心有異誌,卻又不願意冒險,若是當真冒險取了關中,逼的桓溫跟晉廷聯合起來,他卻也沒有信心能夠抵擋的住這兩股勢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楊亮看出了司馬勛的遊移不定,清了清嗓子說出了自己的建議:“以亮觀之,明公當可直軍北上,克取關中,至於今後的風險,這世上之事從未有兩全一說,那楊渠尚且敢襲取長安,冒天下之奇險,明公又何須顧慮那麼多呢?” 沉思過後,這次司馬勛卻沒有聽從他的建議,煩躁的擺了擺手說道:“先生卻是不知,某在朝廷如履薄冰,朝廷欺某是北人,常加折辱,桓溫雖然麵似虛懷若穀之輩,但心中常有猜疑,某一旦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矣。” 司馬勛在南方生存本就是小心翼翼,高門顯貴尚且不鳥南方的漢人寒門,更何況他這種從北方逃歸,還是北胡人養大的“野種”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明公。” 楊亮還想再勸。 司馬勛卻已經聽不進去了,擺了擺手說道:“先生不必再說,如今這五萬兵馬便是某的身家性命,無論如何也不能有絲毫損失。” 聽到司馬勛這樣說,楊亮眼中微微有些失望,但還是沒有表露出來,其實他早就看的出來司馬勛這樣的人物就是個誌大而不見機的人物,既想成就大業,又擔心冒風險,這樣的人如何能夠成事? 就在此事,一名衛兵疾步入內,叉手向司馬勛稟告:“將軍,麻秋的使者在帳外求見!” “麻秋?” 司馬勛和楊亮聞言都臉色微變,驟然從馬紮上站了起來。 自晉趙交兵,二人打的難解難分,從來沒有什麼使者來往,如今麻秋居然拉下臉遣使者前來,隻怕是當真已經山窮水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