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江夏郡安陸縣。 小冰期的冬季便是連南方也是躲不過,荊州境內的雲夢大澤如今都有要結凍的跡象,這般嚴寒也不知道這個冬天又要凍死多少人。 不過死再多黔首,也不過是高門顯貴悲天憫人的一句感嘆罷了,若是興致上來還能吟兩首詩彰顯自己的文采。 不過這一切,對於如今在安陸縣盤踞的這條潛龍而言卻是完全不同。 桓溫雖然出自龍亢桓氏,但在南方的衣冠之中真算不上高門顯貴,這其中的酸甜苦辣他多少能與那些黔首們共情一些。 在他的主持下,不惜拿出自己府中的財物接濟貧苦之民,在這種德政之下,去歲整個江夏居然沒有凍死一人。 這樣既得到百姓民心,又擁有平蜀之功的人,如何能不讓在建康的小朝廷又懼又怕?要知道上一個這麼做的人,名字叫“司馬昭”。 不過顯然,如今安居在安陸的桓溫並不在乎建康朝廷如何想他,荊州的數萬精銳兵馬早就已經變成了他的“私軍”,如今便算是朝廷也隻能仰他鼻息。 “大將軍,郗府掾來了。” 穿著青衣的婢女,小心翼翼的垂著頭進來稟報。 “嘉賓(郗超字)來了?快些讓他進來!” 本來安臥在軟榻之上,手裡擁著刀扇,似是正在打盹的中年人頓時睜開了眼睛,頗為激動的招呼道。 “唯。” 婢女知道自家主子的性情,桓溫便是如此,從來眼高於頂,不少門閥想要希望通過他的舉薦讓子侄入仕,都被桓溫一一拒絕,甚至還會一頓臭罵。 唯獨這個郗超是個例外,桓溫十分親重他,如今的桓溫已經貴為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但卻從來隻以平輩之禮對待郗超。 郗超今年多大?說起來驚世駭俗,不過十三歲而已,這般人物便是如今風頭正盛的楊翀與之相比都有些自慚形穢。 很快,一個穿著玄黑色大袍,頭戴介幘的少年就穿著木屐走了進來,雖然打扮上很老成,但卻也難掩他臉上的稚氣。 “仆臣郗超,拜見桓征西。” 郗超拱手便要給桓溫行禮,卻被快速翻身起床的桓溫一把按住。 “說了多少次了,你我之間不必拘泥禮數,我素來都將君視為知己,君難道還不信我邪?” 桓溫佯作不快的對著郗超埋怨道。 郗超自是曉得桓溫對他的看重,不過他卻也知道眼前之人是如今南朝一等一的人物,這樣的人傾慕你,可以折節下士,但你自己卻決不能忘乎所以。 於是郗超連忙對桓溫謙遜了幾句,桓溫雖然口中不喜,但眼神之中卻明顯添了幾分得意。 很快桓溫就拉著郗超的手一路走到了床上,這個時代對待朋友,抵足而眠,徹夜而談是很正常的事情,桓溫與郗超這般親近的交談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郗超倒是單刀直入,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將軍應該已經看到長安來的文書了吧。” 桓溫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確實已經看到了楊翀的書信,旋即開口說道:“嘉賓你是知道的,如今朝廷忌憚我滅蜀之功,每次我上書請求北伐,都如泥牛入海再無音信,此番關中便算是有心作為也無可奈何。” 郗超用敏銳的眼神審視著桓溫,心中暗自揣摩這番話幾分真假。 桓溫自然也察覺到了郗超眼神中的審視,於是哈哈一笑,伸手握住郗超的手,然後說道:“我知道嘉賓在想什麼,如今關中便如熟透的桃子,隻消伸手便可以采摘,我若是執意上書朝廷,以收復失地的大義壓之,朝廷便算是再不願意,也隻能應允。” 郗超這次點了點頭,桓溫如果拿朝廷當擋箭牌那就太拙劣了,若是沒有楊翀的起義,晉廷或可以無限期的將北伐拖下去,但如今楊翀已經取了長安,大義便到了桓溫手上。 “不過,嘉賓,我也不瞞你,如今出兵最好的時機已經過去了,當初楊渠襲取長安斷掉麻秋的糧道正是聚殲麻秋於懸鉤的絕好時機,可惜,司馬偉長這個傖子鼠目寸光,白白坐失了如此良機,如今麻秋已經龜縮回關中再想殲滅就難了。” 桓溫語調中充斥著一些惋惜,當然,他也不確定自己若是在司馬勛的位置上會不會一鼓作氣北上,徹底收復關中。 提到司馬勛,桓溫臉上不由得又浮現了幾分鄙夷之色。 這個人雖然軍略才乾俱是上乘,但卻鼠目寸光到了極點,得了麻秋的好處後,司馬勛當即調轉兵鋒襲擊南陽,一舉殺掉了羯趙的南陽太守袁景,占據了整個南陽郡。 可他也不想想,桓溫如何會允許他的勢力染指荊州?於是桓溫當即以桓沖、桓石虔進攻司馬勛,司馬勛雖然靠著晉廷對桓溫的忌憚拿到了皇帝詔書,可惜桓溫卻是不吃這一套,直接一句“此亂命也!” 晉廷不敢得罪桓溫,也隻能沉默,於是倒黴的司馬勛偷雞不成蝕把米,被桓石虔一頓暴揍,損兵折將的逃回了梁州,不僅如此,桓溫還上書參劾他勾結羯趙,逼的司馬勛不得不親自寫信給桓溫道歉,言辭卑怯,這才讓桓溫放了他一馬。 “難道將軍是想在荊州坐看雲雨,毫無作為嗎?” 郗超盯著桓溫的眼睛問道,他是了解桓溫的,桓溫絕不是一個能眼睜睜坐視機會從手中溜走的人。 “嘉賓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 桓溫頓時笑了起來,反問道。 郗超搖了搖頭。 桓溫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拍了拍手,朗聲道:“取輿圖來!” 很快一張布滿標記的輿圖就被放在了床榻之上,郗超看著這圖心中暗暗吃驚,別看桓溫一副要袖手天下,坐看風雲的模樣,但暗地裡卻在暗暗準備,這心機城府屬實是讓人咋舌。 整個地圖上都是桓溫標注的標記,從關隘到河道,攻擊的方略,進軍的路線劃的清清楚楚,不消說,這輿圖隻怕幾個月前桓溫就在日日研究了。 “怎麼樣?我可以說,整個關中的地形地勢,關隘分布都已經爛熟於胸,隻要時機成熟,我便可以保證自取長安!” 桓溫用手指狠狠的敲在了象征長安的小點上。 “所有將軍便這麼相信那楊渠能抗住麻秋的攻勢?” 郗超當然知道桓溫說的時機成熟是什麼意思,和苻洪一樣,桓溫的重心此刻也不在關中,他要取關中也是以最小的代價取關中,因此,與其直接下場搏命,不如先讓楊渠去跟麻秋角逐,等到二人疲敝,他再收漁翁之利。 “他最好擋不住。” 桓溫不在乎的攤了攤手,然後開口解釋道:“關中局勢錯綜復雜,若是這楊渠真擋住了麻秋的攻勢,便算是我等順勢奪取關中,隻怕朝廷也會勾連關中地方士族從中作梗,與其這樣,不如讓麻秋替我們將臟活累活都乾了,這樣我們便隻需驅逐麻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便可以得到一個乾乾凈凈的關中。” 桓溫從來沒有打算救楊翀他們,他隻是希望楊翀能盡可能的消耗麻秋的兵力,雖然他不認為楊翀能夠守住長安,但依靠長安的堅固,防守數月,讓麻秋損兵折將應該還是不難。 “那若是楊渠不堪一擊,未能阻擋麻秋呢?” 郗超皺眉又提出了自己的擔心,楊渠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屬實是有些不堪,坊間甚至風傳此番奪取長安都是出自其年止束發的長子之手,而與他沒什麼關係,這就讓郗超不得不對楊渠的能力感到擔憂。 “嘉賓盡管寬心,我料這楊渠絕不是這般簡單,當然,為了能讓他安心守長安,我們還需一物。” 桓溫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撫著下頜的胡須緩緩說道。 “何物?” 郗超有些好奇。 桓溫也沒有隱瞞,當即從塌下取出了一卷帛書遞給郗超,笑著說道:“我在帛書上許諾楊渠即刻發兵北伐,如此其守誌必堅,這樣,麻秋想要速取長安無疑癡人說夢,等到麻秋損兵折將,我等再伺機北上,大事可成!” 桓溫說的自己都興奮了起來,整個人都直了起來,收復中原,這是多麼誘人的功業,如今卻似乎近在咫尺,為了實現這個功業,莫說一個小小的弘農楊氏,便算是他自己的至愛親朋又有什麼不能犧牲的呢? 郗超看著帛書上言之鑿鑿的“謊言”,眉頭微微皺了皺,從內心上來講他還是有些抵觸這樣的行為的,不過很快便又平復了下來,作為這天下博弈的棋手們,多餘的情感從來都是贅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