暘穀之災第2章 0鬼行街(1 / 1)

祓亂師 白鹿放青崖 7326 字 2024-03-19

這個世界失去了太陽,夜晚也沒有月亮,隻有兩輪血日恒久懸掛在天穹之上——說是晚上,實際是酉時以後外界混沌太過活躍與濃鬱,導致結界無法維持虛像,以至於暴露出常世晦暗、死寂的真容,與結界構造的“早晨”相區別,因而才有所謂的“夜”。   墻上時漏“滴滴答答”輕響著。   此時已是子時上刻。   子時又稱夜半,初更。   鎮裡在輯魔司任職的更夫,該打第一更了。   然而此夜很靜。   青蚨鐘一遍又一遍地響,卻無法傳進夏以的夢……   ……   夏以又做夢了。   不過這次不是以往的怪夢。   他發覺自己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行走,越走越遠。越往前走,地麵顏色就越趨近焦黃,直到他走到莽莽群山之下,空氣裡漫起焦味,皸裂的土層已變成炭黑色。   冥冥之中有人告訴他,這是“雷”的痕跡。   雷?   哪裡有雷的跡象?   少年抬起頭,隻看見昏黃的天。   沒有雲,也看不見太陽。   天與地是一樣的焦黃,讓他不由得想起被烤焦的羊皮。   “走前來,走前來……”   耳邊聲音再度響起,像是有十萬人在共同吟唱,然而音量卻很低,如同一條繩索,牽著夏以往前走去。   他低下頭,木然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夏以發現自己翻過了山。   山下有一個巨大的祭壇,許多佝僂的身影跪伏在祭壇上,念叨著古怪的祭咒。   他們正在祭拜一尊雕塑——   這是一座無法言喻的奇觀,   它的基體是一根石柱,上接天雲,下鑲巖層,通體掩在重重迷霧中,雕刻在石柱上的存在形象模糊,無法洞見全貌。透過雲霧間隙綻露的些許形體,少年管中窺豹,覺察出那大概是巨蛇一類的生物,隻不過鱗片錯雜,還有碩大無朋的後爪。   不知何來的風,吹散些許迷霧,露出它弓緊的下腹。那處凸出數十根古怪肢體(仿佛某種蟲類的足節),分節的蟲足彎曲著抱死石柱。   再往下應當屬於尾部——這是少年抬頭就能看見的。它的尾像是從土裡拔出的樹根,表麵粗糙,邊沿鬣毛卷蜷結繞,塑造手法粗獷,充滿張力。另有諸多觸須環伺尾的根部,織成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網。   至於它的麵目——多數隱入雲端,縱然少年極目遠眺,依舊如霧裡看花,連線條都無法窺見。   不過僅憑此般表現,也足夠象征它非常世所存之物。   “我祖,食人乃伐,乃馳,我以奚人祭,大雅!”   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一聲禱告,空靈詭異。   蛇形石塑仿佛被這聲音“喚醒”——恍惚間,少年看到它蠕動起來。   潛意識告訴夏以,他應當遠離此地。   然而現實中他仿佛中了定身咒。   他努力想要挪動雙腳,扭動身體,但無論他如何使勁,一切力量都石沉大海。   他似乎化為一具牽絲木偶,身上每一塊肌肉的控製權都不屬於他。   “刻我血肉,捐之我祖,血以造王,王賦我骨……”   禱告聲越發盛大了。   伴隨無量祈禱聲,石塑的形象鮮活了,它更加醜惡,鬣毛在大氣裡飛舞,鱗片於虛空中躍動……   它睜開了無形的眼眸,目光自雲端墮下,如火炬般照在夏以身上。   磅礴的恐懼感致使他幾乎窒息。   他感覺自己的皮膚已經開始在惡意中融化了。   我,   要死在這裡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越是瀕近死亡,他的心越安寧。   雲霄之上的蛇顱似乎在不斷低垂,於是少年身上壓力驟增,粘稠惡意已將他全身肌膚蠶食殆盡,禱告聲形成浩大聲浪向他的軀體碾壓而來,他脖頸仿佛被掛上枷鎖,四肢被鎖上枷鎖。   無數信徒向他怒喝:   “螻蟻安得直視古神!”   “奚人,低頭!”   “奚人,低頭!!”   “奚人,低頭!!!”   低頭?   夏以突然發現自己脖子能動彈了,並且因惡意枷鎖的影響而不由自主地往下彎曲……   “要我的命,給你。”   “但是讓我向你低頭?”   意念通達的瞬間,夏以拚盡全力,幾乎以扭斷頸骨的姿態,將頭向上抬去。   他或許是死了,   不過在死之前他抬起了頭,看見遮蔽半邊天空的無目蛇頭,以及蛇顱之上的……   滾滾天雷!   “霆斧!!!!”   最後一刻,頂天立地的身影,揮下雷斧——   邪魔外道,   當!   斬!   夢被一分為二。   夏以倒抽一口氣,渾身大汗地驚醒。   然而眼前既無雷霆,更無石雕,隻有一盞驅不散黑暗的石燈。   這是他的臥室。   昏黃燈火照亮墻上的時漏,少年定睛,方知現在已是醜時上刻。   醜時,是尋食之時,也是放魂之時。   這是古人的說法。   少年決計不會承認是自己餓了,想找吃的。   推開木門,大廳和房間一樣寂靜,屋外萬籟俱寂,也聽不見更夫的聲音。   也許更夫偷懶了,他想。   夜晚是很危險的,   酉時以後全鎮宵禁,宵禁期間便不再是人世——即便身處結界,酉時過後的夜晚對於普通人而言,依舊致命。   因此更夫的偷懶也在情理之中。   夏以躡手躡腳地打燃大廳的燈臺,他擔心吵醒南洵雪,不敢發出太大聲音。   輕悄悄地走進廚房,灶臺上果然還有剩餘的晚飯,少年用手一探,還有點溫度,想必是南洵雪擔心他半夜醒來肚子餓,一直用火石暖著。   他端著飯菜,手暖和,心裡也暖烘烘的。   一頓狼吞虎咽後,屋裡燈更亮了,燈光驅散冷意,將屋子照得溫馨許多。   夏以擦乾凈嘴,不止覺得肚子飽,更覺得四周太安靜了。   上了樓,他也沒聽見南洵雪的呼吸聲。   他心下有些焦急,用力推開南洵雪的房門,果然不見其蹤。   這麼晚了她去哪裡?   夏以蹙眉關上門,又推開其他房門。   直至宅子裡所有房門都洞開,他仍未找到她。   他臉色漸冷。   但是他很快又發現門後的迦南香被撥得明亮,煙霧裊裊,並不像匆忙的樣子,也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   而且根據前身記憶,看似柔弱的南洵雪,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祓亂師。   掌握泯滅混沌的靈力。   實際上暘穀鎮的治安並不差。   恰在此時,屋外傳來“當當當”的鐘聲。   一股莫名的氣息洇透木門,   他敏銳的感官瘋狂示警——   某種惡獸正在逼近。   七月半,鬼門開……   他心裡已經有些許猜想,按照混沌歷記日,過幾天就是盂蘭節。   盂蘭前後,結界的通透性通常會達到最大值,這是因為界外混沌濃度劇烈上升,結界無法維持正常作用。每到此時,常世與混沌再無隔閡。混沌孕育的惡鬼踏上本屬於人類的街道,在原初欲望的驅使下四處遊蕩,直至遇見不幸的獵物。   這就是“百鬼行街”……   七月半,“鬼”門開。   洞開的是真正惡“鬼”之門。   但夏以並不關心門外是否已經百鬼漫行,他隻關心南洵雪的安危。   他想了想,伸手將門後香爐裡的迦南香撥得更亮,在霧鎖煙迷中,他悄聲打開瞭窗往外探看。   夏以所在的宅院,大門正對木板大道。   門外已是大霧彌天,   灰紅的濃霧籠蓋萬物,   唯有大道口,兩根夜明柱仍在盡職發散著橙黃的幽光。   廓落的街道如鬼蜮般死寂。   “呼……”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漾開了霧。   幾聲犬吠撕開靜夜。   路盡頭,一隻碩大的燈籠悠悠然飄過。   它頭上頂著一穗腐朽麻繩。   體表鋪著八花九裂的黃紙。   燈籠裡有張臉,兩個坑洞作它的眼,妖冶的火焰是它的舌。   它無聲無息地在空中浮沉。   經它領頭,   接著是長四條人腳的琵琶……   舌頭垂在地上的老婦……   直立行走的蛤蟆……   吸吮人骨的烏青的嬰童……   青麵獠牙的大鬼……   身上擠滿眼睛的怪鳥……   披頭散發的幽靈婦人……   麵如小兒塗鴉的紙人……   渾身浴血手提頭骨的無頭武士……   血日之下,百鬼走出混沌,嬉笑嚷鬧,順著木板大道一路向前。   “吱嘎……”   “吱嘎……   路麵上的木板發出一陣陣尖叫。   異類現身以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夜霧更濃了。   空氣裡隱約還滲進些許撲鼻的腥臭。   街道間鬼影綽綽。   非常世之物遊蕩於人間,   此即為——   “百鬼行街”。   “該死。”門後窺探的少年暗罵一聲。   倘若南洵雪真正被耽誤在外邊,那這條隊伍離散後,她的處境無疑會更加兇險。   也許幾步路就能遇見一隻“亂”。   盡管她是祓亂師,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   也許是前世的遭遇作祟,又或許是前身的記憶影響。   總之夏以打心裡不想她出事。   趁著迦南香煙霧尚且濃鬱,他退進房間,打開床底的一個包裹,從中取出一把槍,一把刀,以及幾個雞蛋似的東西。   重新回到瞭窗,異類隊形已不見蹤影。   隻有風中散不開的古怪臭味,證明它們曾路過此地。   夏以瞇了瞇眼,終究是打開了門。   反手關好門,他尋著木板上的痕跡,一步步尾隨而去。   然而夜行的耗子並沒有發現,他身後還遠遠綴著一抹火紅。   “啊啦……”   如玫瑰一般嬌艷的女人歪了歪頭,她凝視著少年的背影,美眸顧盼生輝。   “真是大膽的孩子啊……”   “難道是那個女孩的緣故?”   她的聲音微弱得近乎於囈語。   一邊說著,她一邊掐起咒祚。   於是火隨風起。   待火散去,她身影已在十數米外。   就這樣一白一紅,兩道身影如同貓追老鼠,沿路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