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晦暗。 鎮裡亂成一鍋粥。 木質樓閣燃起熊熊烈火,些許商鋪外的招牌被撞得東倒西歪,連幾匹受驚的馬在木板大道上撒蹄狂奔也無人問津。 火光將灰紅霧染得更顯詭譎。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恐慌的血腥與硝煙味。 一派亂象中,鎮中心的青蚨鐘被敲響了。 “當——當——” 響的是子鐘,十分緊促。 這是全鎮警備的信號。 鐘聲蕩漾,青蚨鐘塔下出現數道身影,倘若夏以在場,那麼他定會發現南洵雪儼然也在這行人裡麵。 她身前站著一個有些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此人身披輯魔司特質大氅,仰視著鎮子上空盤桓不散的煙雲,隻手摩挲下巴,嘖嘖稱奇道:“初來乍到就遇見如此景象,真不幸啊……” 他似乎是自言自語,身後一眾黑衣人保持沉默,並沒有接話的意思。 唯獨南洵雪皺眉思索片刻,忽然驚呼道:“不好,阿以還在家裡!” 強壓焦急情緒,她抬手擲出一隻玉鐲。 玉鐲在空中盤旋,落地前一瞬銀光四綻,轉眼凝聚為一匹白駒。 它甩甩鬃毛,朝女主人打了個響鼻。 南洵雪翻身上馬,回頭叮囑道:“江叔,林叔,你們陪同林山先生前往本部輯魔司,其餘人跟我來!” 她說完也不等林山反應,厲喝一聲縱馬而去。 眾黑衣人一分為二,較少的一部分或腳下生風,或聚雨水為翼,各顯神通跟上白馬。 林山短發被馬蹄揚起的風吹亂,他目送女孩等人離去,愣了半晌。 似乎人也在風中淩亂了…… “阿以,你一定不能有事……” 南洵雪櫻唇緊抿,心中思緒翻湧。 然而心急如燎的她並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少年此時遇上了他降臨以後的第一次生死危機。 …… 疾風碾平勁草,也吹開了路上的迷霧。 夏以慢慢停下腳步。 因為他明白,自己遇上麻煩了—— 前方有個落單的家夥,興許是夏以跑得太快步聲太響,總之他被它盯上了。 無論夏以怎樣變幻方向,它都陰魂不散。 那麼…… 少年掏出槍,另一隻手反握鋼刀, “就看此地願意埋葬誰吧。” “噶!!!” 幾乎是同一時間, 霧隱中的惡獸與夏以不約而同地動了,向彼此的目標奔去。 “啪唧啪唧……” 惡獸邁著沾水的步伐,嘎嘎怪叫著沖出迷霧。 那赫然是鬼故事裡蹦出來的存在, 它一身皮膚墨綠,披頭散發如頂著紊亂水草,獨眼,鴨嘴,背有龜殼…… 夏以無法觀察更多細節,因為它已沖近眼前。 少年感受刀身冰冷,心如死水,已無半點波瀾。 若在前世,這是他殺人的狀態, 但現在,他用它來殺一隻畜生。 墨綠的獸邊跑邊揚起猙獰鬼爪,帶著撲鼻腥風,在夜明燈的磷火之光下熠熠生輝。 它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少年的血肉如熱刀切黃油般殘忍地一分為二。 夏以卻似乎嚇傻了,僵在原地,隻是目光炯炯凝視著襲來的獸影,視晶體倒映著它襲來的體軀的每一個細節。 他看見它踩過一塊碎石, 身體平衡被破壞, 龜殼沉重,帶著身子往後一仰, 雖然很快修正,但夏以清楚它重心已然不穩。 趁此機會,他彎腰輕易避過鬼爪,手中的刀順勢抹過它的腰。 保養頂好的刀鋒迅速切破墨綠色肌膚,卻無法繼續深入。夏以隻好調轉方向一直切到腰際。一擊得手他也不戀戰,抽刀退身,甩起一蓬粘稠的血。 這家夥的血不似肌膚,是黑色的。 少年站定,看了一眼刀,刀身不沾血,但刀尖已有數道裂痕,雖細如蛛網,毀壞卻已是注定的結果。 他又抬頭看向捂著傷處大叫亂蹦的敵人,心下有些無奈。 甫一接觸他便明白——自己無論是速度,耐力,亦或是力量、韌度,各方麵都遠遠不如眼前這家夥。 唯一的取勝之道,在於他的腦子。 他確信自己比它更理智,更聰明。畢竟它是一頭“亂”。 根據前身的記憶,他應當稱其為—— 河童。 “噶!” 那邊的河童終於停止蹦跳,它怪叫著轉向獵物,獨目已然通紅。 傷勢終究激起了這頭惡鬼的兇性。 本來夏以估計自己一刀是能夠重創它的,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或者說,高估了當前這具軀體。 畢竟隻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他想。 然而河童並沒有給他太多分神的機會,甩開爪子上的血,又沖了過來。 少年不敢與它硬碰硬,隻能左右閃躲,有意地退往角落。 河童沒有任何猶疑,緊追不舍,逼得他愈發狼狽,眼看著就要退到蠶棚區,那裡是結界的邊沿了。 按理說夏以應當繼續往鎮中心跑,造大聲勢,說不定可以引來守夜人。借守夜人之手化解危機最為妥當。 但他估摸鎮中心大概是有人引發“鬼禍”了,亂象叢生的情況下,也許不等守夜人到來,他就已死在河童爪下。 所以少年並不打算將自己的小命交托給運氣。 況且他的運氣向來不好。 他像隻敏捷的鳶鳥,以刀為吻,左啄一下,右啄一下,盡管都是小傷,卻也讓河童渾身鮮血淋漓,乍一看仿佛被潑了一桶石油。 趁它理智全失,無頭蒼蠅似的亂沖亂撞,夏以躲閃之餘扣下了手銃扳機。 看似粗狂卻不失精度的齒輪,牽扯著數十根引帶飛速轉動。 沖擊錘碰撞銅製的底板,甲艙鬆弛,觸發火藥燎起星火。 “庝!” 濃夜之下亮起一抹紅光。 十數顆彈丸沿著同一軌跡,須臾來到河童麵前。 它隻來得及閉上眼。 鉛丸砸擊墨綠的肌膚,濺起雨點般的黑血。 “嘎!” 河童吃疼怪叫,往後一躍。 夏以趁機重裝火藥,看準又是一槍。 手銃兩側十六個蒸汽孔洞開,猛地湧出澎湃水汽,大量蒸汽在空中回卷,最後繚繞少年身周,令他身影變得虛實不定。 他平靜的目光仿佛穿透婆娑霧境,期待自己的戰果。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 常人沒有形成建製或者具備大型蒸汽武器, 除非是身手老練經驗豐富的獵師, 否則根本無力抗衡這些孕育於混沌深處的家夥。 夏以僅憑刀槍與其盤旋至今,已是不匪的戰績。 因此當看見河童發狂奔來,他並不覺得出乎預料,隻是現在的它看起來著實淒涼。 它全身上下已無一塊好肉,坑坑窪窪,一邊奔跑,一邊掉下細碎的血肉。 如同從煉獄歸來的惡鬼,來向夏以索命。 “最後還得靠這玩意兒超度你……”夏以撇撇嘴,掏出一顆“雞蛋”,念叨起河童聽不懂的啟語:“霆霆神雷,化我蓑衣,赳赳天威,縛!” 話音未落,他用食指在雞卵上畫了個圈。 像是觸動了某種機關,他手中的雞卵遽然化作一團雷光。 隨後迅速蜿蜒伸展,不肖多餘操作便精準纏繞到河童身上。 雷光在少年手中隻如初芽般纖細,伸到半空後迎風見長,飛落時已經是巨蟒一樣的粗壯。 那河童未及慘叫, 雷霆蓑衣迅速收緊,方才鉛丸都難以深入的肌肉即刻如冰消融。 當夏以再度看清它,它已碎作一地焦炭。 “拿錯了啊,我想用的是刻畫“霹靂”的那顆雕卵,這明顯是二階——紫蓑啊……” 但他沒法接著心疼了。 因為他看見不遠處的一座倒塌的蠶棚後,走出一道白花花的身影。 它在嘻嘻竊笑。 更後麵,有一匹白馬—— 夏以甚至能覺知到騎者呼之欲出的急切。 她幾乎耗盡靈力,將菅冬駒的速度盡其所能地提到最高;她想攔在他身前,把那隻該死的花粉婆踏為塵泥粉身碎骨;她甚至想與他互換位置,替他接下花粉婆的血盆大口。轉瞬之間她想到許多,但無一可以實現。 即便林叔他們也無能為力。 她離他太遠了…… 懊悔悄然滋生,根深蒂固地紮進她的心。 直到她看見少年抬起手, 看見他的嘴唇翕動, 她下意識跟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夏以說: “天……” “雷……” “從我!” 少年腦海裡浮現那樣偉岸的一道身影,頂天立地。 祂的手同樣抬起,伴隨少年一起落下—— 邪魔外道, 當斬! “哢擦!!!” 你可曾聽聞雷鳴? 少年想,倘若你未曾聽過,現在不妨側耳。 雷司真脈第一階“夜叉”之祓術, 霆斧!! 雷光匯聚,以剛才紫蓑無法比擬的速度劈下。 當真如同一柄雷霆之斧,無需再作雕飾,根據少年的指引,對花粉婆一擊而散。 空氣裡的焦味更重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兩雙美眸同時瞪大。 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 再看,原本不可一世的花粉婆已經倒下——被一分為二,化作兩瓣焦炭。 它比河童還慘。 南洵雪目視眼前的這一幕,大腦幾乎宕機。 可她忘記自己的靈種早已空空如也。 她身下的菅冬駒悲鳴一聲,驀然散作漫天瓊華。 而她卻因為慣性騰空而起,跨越花粉婆的焦屍,精準撲倒夏以。 這一場景是少年始料未及的。 他手足無措地倒下了。 看著跨坐在自己身上輕微喘氣的小姐姐,她臉頰泛紅,發絲略微淩亂,眼睛如冬湖般情愫蕩漾……光是對上那雙眼,夏以就覺得自己有點口吃了,不得不扭頭避開她的目光,“洵,洵雪,姐,矜,矜,矜持一點。” 她輕咬下唇,忍回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確認身下少年毫發無損之後,如釋重負地展顏一笑。 但很快她又收起靨顏,隻是滿眼愧疚地望著他:“阿以,我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身邊。” 夏以避讓著她的眼,心裡一顫。 這句話並不是道歉,其中蘊含的情意是更深層的自責。 “我不怪你,”他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地柔和,畢竟她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但……洵雪姐你,能不能先下來……” 暗中緋紅的身影揮散指尖的火焰,笑吟吟注視著這一切。 她似乎也鬆了口氣。 “阿啦,十歲的祓亂師……真是個奇跡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