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馬文升是很在意這件事的。 也難怪,身為一個文人,無愧於心,才是一切的前提。 他惦念此事也並非是一天兩天,這件事便如同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一般壓在他的心頭,讓他這幾日夜夜難眠。 李啟光苦澀一笑:“你當然無錯,自你來到邊疆,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你清正廉潔,不知道多少人明裡暗裡或是賄賂,或是曉之以情,你全都不聽,我等也的確犯下了罪過,被責罰也並不怨恨。” 聽到這話,馬文升神色緩和了許多,偏偏就在這時,李啟光卻是繼續說道:“隻是我也有一句話,想要問個清楚,這邊疆上上下下,真正乾凈的人屈指可數,我這小小參將,不過是一個螻蟻,在我之上的那些人,你可曾管過?” 馬文升神色一滯,卻是沉默了下來。 李啟光臉色更加悲愴:“整個邊疆上上下下,哪個敢說自己乾乾凈凈,誰一分不拿,便說朝廷撥下來的款項,層層盤剝,到士卒手中,甚至連口糧都不夠,若是不貪不拿,連活都活不下去, 也不是沒有試圖恪守底線的,可你知道他們都是什麼結局嗎?” 馬文升愣了下,低聲道:“如,如何?” “我親眼看見,那驍勇的漢子,也是馬上的健將,眼瞅著便能攢夠功勛,就因為不肯同流合汙,出城作戰的時候,城門緊閉,沒有一個人出去支援,帶著自己幾十個弟兄,被韃子在城門外分屍,腦袋都被撕了下來。” “哪怕是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家夥絕望憤怒的眼神,哪怕我自己不懼生死,總不能拿自己手底下的弟兄性命開玩笑。” 李啟光嘲諷的看著馬文升,看著馬文升的表情越來越蒼白,身子也逐漸佝僂下去。 這一刻,馬文升就好像被抽掉了脊骨一樣,整個人瞬間蒼老了數十歲。 “邊軍,這便是在邊疆抗擊韃子不知多少載的邊軍,邊軍已然糜爛,你們這幫文臣,卻隻知道粉飾太平,挑出來我們這些軟柿子殺雞儆猴,卻也不想想,那些人真的會被你們嚇到嗎?”李啟光繼續嘲諷道。 馬文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事先也曾想過,邊軍不止自己看到的那麼簡單,卻也未曾想到,竟然已經變成這樣糜爛的景象。 但是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整個邊疆已經變成了一頭腐爛的怪獸,想要刮骨療傷都不可得。 李啟光嘿了一聲,閉上眼睛說道:“大明盛世,我倒寧願從未生在這所謂盛世,盛世皮囊下,盡是屍橫遍野,饑不果腹,民不聊生,哪怕活著,都何曾是件容易之事,言盡於此,我人頭在此,你取了便是。” 說著,他靜靜的坐著,好似在等錦衣衛上前取走他的項上人頭一般。 薑堰靜靜的站在一旁,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坦白講,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前,自己也僅僅隻是從史書上了解過這個時代,可是史書上可從來沒有寫過,這所謂的弘治中興之下,隱藏的竟然是如此令人窒息的真相。 京城之內,腐臭難聞,邊疆之上,糜爛如腐。 薑堰有心想要改變自己所看到的這一切,但他對於自己的認知更加的清晰。 自己不過是一個小人物,風雨吹來,自己也隻能隨風搖擺,哪裡有什麼改變世界的能力,至少,在不能確保自身安危的前提下,自己絕對不會貿然行事。 但至少,自己還能做出來一些讓自己心情愉快些的事情。 “馬尚書,此人畢竟是我們錦衣衛擒下,我便將他帶回錦衣衛,你看你意下如何?”薑堰平靜地說道。 馬文升轉過身,側頭看向薑堰,那雙渾濁的眼珠好似陡然間露出幾縷精芒,他意味深長的說道:“你說錯了,今天老夫親眼看見最後的刺客伏誅之後,便自去睡覺了,剩下的事情,老夫什麼都不知道。” “如此,下官便謝過老大人。”薑堰認真地點了點頭。 馬文升不愧自己的智謀,隻是三言兩語,便猜到了薑堰要做什麼,甚至主動替薑堰把最後一點風險也給抹去。 等到馬文升離去,張鐵和肖誌兩個人一左一右,帶著薑堰真正的心腹,朝外走去。 “張鐵,肖誌,雖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是有件事情,必須要拜托你們,此事違背法紀,要不要做,任憑你們,如果不願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要跟我說聲,不對外透露便可。”薑堰邊走邊說道。 張鐵撓了撓頭:“老大,你說那些,我也不明白,但是隻要是你的命令,不管怎樣,我都會做。” “大人,你可想好了,這事情一旦被發現,會是什麼後果。”肖誌也無愧自己的腦子,同樣猜出了薑堰想要做什麼。 “有些事,可做可不做,但是若是不做,我心不能通達。”薑堰隻是說道。 肖誌仔細的看了看薑堰,點頭說道:“如此,屬下明白了。” 倒是一旁的張啟光有些茫然的看著幾個人,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他更是奇怪,為什麼這些人還不給自己上上枷鎖。 莫非他們真以為自己隻能任人宰割,要知道,自己一雙肉拳,趁人不備,也是有機會逃出生天的。 薑堰吩咐完,卻在拐角處轉身離開,而肖誌和張鐵,卻是帶著校尉和張啟光,朝著城外快步離開。 …… 寬敞的大院,劉清跪在地上,不住地磕著頭。 “大人,手下辦事不力,還是沒能殺了馬文升,都是我無能,請大人責罰,隻求大人再美言幾句,好讓我保住官位。”因為不斷磕頭的緣故,劉清的額頭已經一片血紅,點滴血水順著額頭流淌在整張麵孔,染紅了眼珠。 遠遠看去,在這小院中,就好像一隻披頭散發的惡鬼,可看惡鬼的表情,卻是分明如泣如訴。 便是惡鬼,在真正的閻王前,同小兒女又有何區別呢。 “聽說,那些刺客還被帶到了錦衣衛?”屋裡響起了一道蒼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