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穢土慈悲錄 丐婭 4327 字 2024-03-19

“嘔——”   阿韌忍不住嘔了一聲,他急忙壓抑住這種沖動,但小稃還是聽見了。他沒有生氣,反而愧疚地看了阿韌一眼:“抱歉,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先出去吧。”   阿韌深呼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適應這裡的味道,小稃已經跑到了一位帶著嬰兒的媽媽身邊,他笑瞇瞇地從女人懷裡接過嬰兒:“您睡一會兒吧,孩子我幫您哄。”   女人感激地謝過小稃,靠在背後的罐子上勉強睡了過去,旁邊一位坐在地上的老人拉了拉小稃的褲腳:“孩子,交給我吧,你站著不方便。”   小稃也不客氣,他將嬰兒交給老人,然後主動跪下幫老人重新纏腿上鬆開的紗布:“奶奶,您的腿還疼嗎?”   老人笑嗬嗬地搖晃著懷裡的嬰兒:“嗬嗬,多虧你這幾天一直照顧我們,不然就我這把老骨頭早就撐不下去了。孩子,你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小稃笑著幫老人係好紗布:“奶奶放心吧!”   弄完老人這邊,少年又拿起一塊抹布在水池裡沾濕,給墻邊正在發燒的男人擦拭身體。他靠著兩根綁了木棍的腿在底艙忙來忙去,不停照顧那些更加需要幫助的人。   被截去雙腿的人們像肥肥的蛆一樣趴在地上蠕動,還能站起來的小稃變成了這裡的一根支柱,他躲避著地上的汙穢和人,好幾次都因為站不穩差點摔倒。   剛才那位主動要求抱孩子的奶奶看著阿韌一言不發地盯著小稃,主動挪了過來:“這孩子很勤快吧?”   阿韌沒想到會有人和自己搭話,他先是愣住,隨後很快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奶奶笑瞇瞇地看著他:“小夥子,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個女孩兒說可以網開一麵的人吧?”   阿韌準備解釋些什麼,奶奶卻轉頭看著麵前的人們繼續說道:“說起來我們也是活該,我們糟踐別人的命還想要人家帶我們跑,她這麼對我們也是應該的。我隻求能去那座島上看看,看看沒有喪屍的世界本來是什麼樣子的,死了也就心滿意足啦。”   阿韌的眼皮顫了顫:(可是,那座島是個陰謀……)   他沒有將這話說出口,奶奶看著忙來忙去的小稃,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這孩子這幾天一直在照顧我們,雖然他自己腿腳也不方便,但還是堅持要幫忙。多虧有他在,這底艙還能有笑聲,老婆子我呀,總感覺看見這孩子就是看見了被陽光照著的嫩芽,隻要有他在,這裡就還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他就是我們這一幫子殘廢的春天。”   春天照拂著冬天,冬天在大雪沒有溫度的懷抱中漸漸熟睡。   阿韌感覺自己的褲子被輕輕拉了一下,老婆婆似乎有事情要拜托他,他蹲下身,認真聽老婆婆要說些什麼,“小夥子,老婆子拜托你一件事,既然你來了,就勸勸那個孩子。他不肯吃飯,雖然這裡隻有泔水,但他還是每次都把自己拿到的那份分出去,好幾次餓暈了,是大家強行把吃的塞進他嘴裡才活過來的。你勸勸那個孩子,讓他凡事多想著自己一些,他還在長身體,別總操心我們這些吊著半口氣的破爛東西。”   時間回溯,水手再次放下兩桶泔水,底艙的人們沒有爭也沒有搶,大家垂著沉重的頭顱,還能動的乖乖排著隊,不能動的乾脆躺在地上等死。小稃夾在隊伍中間,前排的大人們主動把他拖到了桶旁邊,這群可憐的老鼠把泔水桶裡最好的食物挑出來優先給了年輕的孩子們,小稃永遠記得有一位穿著白襯衫的眼鏡大叔笑著告訴他:“孩子,你還有希望長大,別和我們這些已經看得見盡頭的等死鬼混日子。”   時間回籠,小稃眼裡閃爍著不明顯的淚花,他看著阿韌陰沉著臉走過來,趕忙擦乾凈眼淚換上一副笑顏:“奶奶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放心吧,我有分寸呢。你既然沒事乾就來幫幫我吧,這個大叔沒氣了。”   阿韌低頭一看,地上的人戴著一副眼鏡,穿著白襯衫和西裝,領帶也整齊的打好了。小稃要跪著把人拖過去,大叔比他重,他吃力地咬著牙才拖了一點點,阿韌默默地看著,見小稃真的拖不動,才一把將人給扛到了自己肩膀上。   他並不是不冷血,隻是幫人有一個原則,那就是確認對方不會排斥自己幫助。小螞蟻也有大倔強在身上,它們不一定會感激你的憐憫,反而還會反咬一口你的肉,這是常年在底層的掙紮生活教給阿韌的道理。   不跟著金枝的時候,他更多時候會四處打工賺零用錢補貼家用,他是這樣,姐姐也是這樣,他們一家人就像四塊不同顏色的補丁,總是在到處奔波,合到一起也不像一塊完整的布。各自分開貼附在夏侯這座巨大的房屋上,慢慢發黴。   而他貼附的是金枝的窗戶外麵,負責候望裡麵住著的小姐,即便她發現了想要把他摘進去,那也隻會弄臟她的手,這是阿韌不想看到的。他的小姐就該一直乾乾凈凈,金尊玉貴。   當然少年也不是一直沉悶,他也有自己圓滑活潑的一麵,隻是輕易不想展示出來。姐姐的下落和金枝的安全,還有這突如其來大爆發的喪屍潮,烏雲疊在一起,天空晴朗不動,糟糕的一切暫時熄滅了阿韌本來就不算多的熱情。隻有和金枝在一起的時候,這熄滅的火堆才會被這個引信勾起星星點點的火眼,那是阿韌的春心。   小稃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在後麵咯當咯當地跟過來:“大叔是大概中午的時候不行的,他拉著我的手,說想看看外麵的天空,他好久都沒看到過乾凈的天空了。下午他掙紮著坐起來,非要把衣服和領帶什麼的都穿好,連個褶皺都不可以有。”   “我們不理解他已經很虛弱了為什麼還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大叔說他是董事長,隻要還活著就是公司的活招牌,所以就算死也得死得相當體麵才行。這樣大家以後出去了,災難也過去了,這裡有人提到他的品牌時,腦子裡就還是這個體麵乾凈的大叔。”   阿韌把人在墻角放下,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死屍,今天這裡死了九個,這個大叔正好是第九個。小稃跪在大叔身邊,替他整理被弄亂的衣服:“我本來想替大叔找一套乾凈的衣服,可是大叔的行李在上船的時候全落下了,我們這些人的行李全被水手扔在了船下,我就看著他一遍遍整理自己斷掉的褲腿,仿佛怎麼扯也扯不平。”   少年抬起眼睛,綠色的眼珠裡逐漸倒映出大叔死之前的臉:“小夥子,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這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   “這麼在意自己臉麵的人,死之前的最後一句話居然是希望陌生的我活下去,而不是記住他最乾凈的模樣。”   阿韌搭上少年的肩膀,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少見的笑容:“陳合稃,我覺得這位董事長在死之前,已經看見了很乾凈的東西。”   小稃疑惑地眨眨眼睛,眼裡還帶著盈盈的淚光,阿韌笑而不語,他看著少年那雙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是世界上最乾凈的東西。”   嘭!   底艙的門被一腳踹開,三個水手罵罵咧咧地走進來,小稃慌張地去推阿韌,卻發現紅發少年已經機警地躲到了最近的一個罐子後麵。為了避免挨打,他自己也急忙縮去另一隻罐子後麵。   水手們踹了躺在門口的一個男人兩腳,然後一路罵著來到排放著死人的墻角,他們粗魯地扯著屍體的斷腿,還打著大圈哈哈大笑著拖拽,像是在發泄,也像是在惡趣味地玩鬧。   小稃看到大叔原本整齊乾凈的衣服上被黏上了很多汙穢,他的西服從地上的糞便上麵暴力地壓過去,黃色的汙痕沾到了衣服上。小稃用力掐住罐子壁,他的牙齒緊緊咬著,大叔最後拚盡全力想要保留下來的一點體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居然也被這些可惡的水手輕易打碎了。   阿韌嘆了一口氣,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弱者是不配擁有尊嚴的,尤其是在這種亂世。他看著那個被拖拽的男人的臉,突然認出來他就是在碼頭上時大聲喊著,試圖帶著所有人沖破水手阻攔的那一位,他努力了,但是結局依然淒涼慘淡。   在絕對的單方壓製麵前,渺小的我們隻有團結起來之後付出無法想象的犧牲,反抗才有可能成功。你不反抗,你的下場一定是案板上的魚,但是你反抗了,就有1%的可能回到水裡。為了這1%,請你一定不要放棄反抗,哪怕前麵已經失敗了一萬次。   水手們終於離開了,小稃從罐子後麵走出來,他看著地上黃黃的糞便拖痕,明媚的眼睛變得像吸血鬼古堡上方陰沉死氣的天空,他的聲音像失去一部分彈性的彈簧,低沉而粗啞:“那些水手有時候興趣來了,就會像剛才那樣拽著屍體給這裡拖地,說是幫忙打掃,其實是故意惡心我們這些人。肯定是剛剛大叔那件乾凈的西裝惹惱了他們,大叔自從上了船就一直很寶貝那件西裝,直到昨天死之前都再也沒穿上過。沒想到這會讓他連最後的尊嚴也沒保住,我看到他的頭發上都沾上了糞便,他明明那麼愛乾凈,每天都會堅持洗漱,即使我們這裡隻有臟水。”   旁邊坐著的一個婦人幽幽說道:“那些人根本就是嫉妒,他們不過是給人打工的,哪裡買得起禦坊屋幾百萬一套的私人定製,那位董事長啊,生前可是個厲害的人呦!而且還總是做慈善,可惜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