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間裡總是有一張小桌,極少派上用場,但今天,桌上放著酒瓶和酒杯。微型麥克風隱藏在高處,除此之外,就隻有冰冷剔透的玻璃墻麵。 蘇伊春坐在玻璃墻後不遠處的梳妝臺前,背對著石離,手上沒在做什麼事情。石離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覺得她肩膀的線條並不如往日輕鬆柔和。 “艾倫今天想要攔我,但我‘賄賂'了他。”石離在小桌邊的凳子上坐下,“你怎麼了?” 蘇伊春的背影和石離自己的身影在玻璃墻上漸漸重合。 “今天,退伍軍人署的人來過了。”蘇伊春輕輕說,“有家揚的消息。” 石離的表情仿佛被人按下了定格鍵。 “戰場遺跡,區塊編號二百四十六,他們從一具屍體上,檢測到了他的DNA。” 蘇伊春收回了凝望梳妝臺的視線。她小巧、堅定的下巴慢慢轉了過來。她的眼眶泛紅,夜一般的眼眸裡流露出黯然的神色,這種神情獨屬於那些被命運磨礪過的堅強女子,她們並非不會流淚,她們隻是學會了用內在的力量對抗悲傷。 石離的表情沒什麼變化,或者說,當重要的人離去時,即使感到心如刀割,習慣了生離死別的身體卻隻能表現出麻木。他拿過酒瓶,倒了一杯酒,推向玻璃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等了十年,”蘇伊春輕聲說,“眼淚都流乾了。” “應該活下去的人都死去了。”石離舉起酒杯,“敬朋友。” 他仰頭,一飲而盡。 蘇伊春靜靜地看著石離,看著他冷峻的麵容,和那雙習慣將悲傷藏於深處的黑色眼睛。這是一雙狂怒和壓抑的眼睛,冷漠而銳利的眼睛,孤獨且隱忍的眼睛,獨屬於戰爭老兵的眼睛。這種眼睛,由一場又一場和義體改造軍隊、和軍用人工智能的廝殺鑄成,在數不勝數的集體葬禮上,一人一雙發給每一個幸存的人。 蘇伊春突然想到,如果她的哥哥蘇家揚還活著,他的眼睛會是怎樣的?十年前,蘇家揚被征召入伍,他走出家門前的最後一次回眸,眼中的情感已經被時間模糊,蘇伊春想不起來。她隻記得那是一個離家的少年人,不得不去完成一個殘酷的任務,依然沒放下滿腹的敏感與溫柔。 蘇伊春知道,蘇家揚從來都不適合戰爭。 “我知道家揚對你有多重要……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才想著今天讓艾倫攔住你。”蘇伊春將視線偏向旁側,“我其實……我想說,謝謝你,石離,一直陪伴在我身邊。” 頓了幾秒,蘇伊春說:“我親近的人也隻剩下你了。” 石離點上了那根從薇薇安手裡拿回來的煙。 “這具被改造的身體最大的壞處,”石離道,“就是永遠也無法喝醉,抽煙也沒有任何感覺。” “被改造成‘錫兵’的我,沒有變成這幅模樣前的記憶。戰爭時期,我們這些被稱為‘錫兵’的重度改造者,被當做武器使用,我被分給了蘇家揚,就像一把槍被分給一名士兵。蘇家揚本可以用錫兵解限器摧毀我的心智,把我變成奴隸,但他沒有。他不願意將我當成工具,盡管我自己都放棄了自由。” “有很多次,我被束縛在拘束裝置裡,蘇家揚會繞大半個營地,隻為了在我旁邊坐著抽煙。如果沒有危險,他還會點亮手電,看一會兒書。那時的夜空中還能看見星星。我們聊過很多,但除了抽煙,我沒能從他身上學到任何東西。” “按哥哥的性格,他本就不會奴役任何人,更何況是你,石離。”蘇伊春道,“在戰場上,哥哥相信你就是他認識的那個舊友‘石離’。在這裡,我也相信。你一定會想起你的過去的。” “也許我和‘石離’並無關係,我這幅酷似那個叫‘石離’的人的相貌,隻是為了讓蘇家揚產生感情,方便控製,才被不知何人製造出來的偽裝。”石離站起身,“我該走了。關於靜安城的襲擊者我查出了一些眉目……但沒有必要在今天說。” 蘇伊春並不挽留,石離需要一個人待會兒,她也一樣。她抬起手臂,扶著臉頰,目送石離離去。 蘇家揚一直相信,錫兵石離就是他往昔的朋友,和他們兄妹二人一同成長又失散的鄰家男孩石離。 蘇伊春見到石離是戰爭結束後的事情。當石離拿著蘇家揚的信找到她時,恰好是她,一個健康衰退、無依無靠的年輕女人,最孤苦的時刻,她拚了命地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站穩腳跟。帶著復雜的心情,蘇伊春強迫自己和哥哥一樣相信、接受了石離,究竟是信任石離,還是利用石離,蘇伊春無暇分辨,也不敢去想。 日子一天天過去,石離以一種出奇的可靠安撫了蘇伊春不安的心,蘇伊春則眼看著這個機器般的大兵一點點認識世界,變得有血有肉,甚至有點憤世嫉俗。生活依然辛苦瑣碎,但因彼此的陪伴多了些許樂趣。 在石離輕鬆擺平意圖不軌的地痞流氓時,在兩人擠在老屋裡唯一不漏水的地方躲雨時,在她疲憊下班一眼看到石離在門外等她時,在她經濟好轉後拉著石離買這買那時,在二人一起盤下酒吧、招募員工、建成無菌玻璃箱時,蘇伊春慢慢意識到,石離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自己對石離的感情,也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隻是,石離還是沒有恢復記憶。蘇伊春有時會從石離身上看到缺乏歸屬感的迷茫和強烈的自毀沖動,仿若一具空洞的軀殼,一個痛苦的遊魂。初識時的那份不信任早已轉變成擔心與淡淡的羞愧,連同好感一起藏在矜持後,變成蘇伊春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結。 “對我來說,即使你不是我曾認識的那個石離,也不要緊。”這句話幾次三番到了嘴邊,還是沒有能夠說出口。 “要如何才能讓你想起你是誰呢?”蘇伊春似乎是在發問,也似乎是在喃喃自語。 ------------------------------------- 次日,夜。 一扇擦得乾乾凈凈的玻璃窗戶上,貼著幾個不甚顯眼的黑字:“石離……狩標武士事務所”。這扇略顯寒酸的玻璃窗在一棟略顯寒酸的小樓二樓,擠在一堆空調外機和成團的電線中間。頭頂不遠處,又有輕軌從高架上駛過,玻璃窗輕輕顫動。 石離把車停好,沿著被人扔了黃色煙頭的灰色水泥樓梯慢慢上樓。 他的事務所在寧武大街103號,這是棟還剩三層半的老樓,門口有塊牌子,介紹一個歷史上的名人曾經生活在這裡——隻不過他去世於大概四百年前。這座幾百年的老樓當然是翻新過的,被炮火轟得焦黑的斷壁刷了嫩綠色和白色相間的漆,就像老婦人的臉,怎麼捯飭都看得到雞皮鶴發,還有戰爭留下的恐怖傷痕。 時間已經不早,但石離還是決定回自己的事務所一趟,這是個習慣,和很多其他習慣一樣,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期待,沒什麼太大的意義。這時間點的事務所裡一般沒有什麼事情,最多有一兩個送錯地方的快遞,或者一些不知名企業推銷合法或不合法產品的廣告,這種小企業過於窮酸,以至於和百年前一樣到處塞小卡片。最高檔的東西大概是沒交房租後房東寄來的律師函。 二樓走廊的最深處兩間房間就是石離小小據點的具體所在,因為電力供應不足而閃爍的樓道燈像極了恐怖電影的氛圍,能把膽小的人嚇出尿來。一間是辦公室,另一間是會客室,兩間房間彼此聯通,且各有一扇連通走廊的門,不過一般隻有辦公室的那一扇門會上鎖。石離伸出大拇指,對指紋鎖表達了肯定,順利進了屋。 這是一間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房間,深色合成木板打造的書桌放在正中央,桌上有一套瓦倫汀牌的民用終端和煙灰缸,有煙灰沒倒乾凈,玻璃桌麵下沒有壓任何東西。墻壁上有一塊小黑板,上麵有一團臟黑板擦留下的那種粉筆漬,始作俑者躺在黑板下麵的一堆粉筆灰中。靠墻放著五個檔案櫃,其中三個空著。唯一顯得氣派的東西隻有一張寬大的靠背椅,但它的主人對它愛答不理,基本上坐都不坐。 隔壁的會客室不比辦公室大,有一張棕色皮沙發和一套可取閱的全息雜誌架,上次更新雜誌內容還是在半年前。若非辦公室太小,沒法同時兼顧會客功能,石離也不至於多租一個多此一舉的會客室。 令人意外的是,終端提示,石離的會客室裡有人。打開實時攝像,石離發現攝像頭被人為改變了拍攝位置,他隻能看到自己放在會客室中間的那張桌子,上麵還是他出門前的樣子,隻多了一個白色的大蓋帽和一隻男人的腳。 喜歡像這樣不請自來的人並不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白色大蓋帽代表的官方身份那更是隻有一個人——石離曾經的上司,圖靈警察賀斌。 石離推門走進會客室,果然如他所想。 坐在沙發上的是個中等身材的黑發男人,兩道粗短的黑眉,一雙鎮定的眼睛,帽子扔得很遠,但是手槍就在手邊。如果不看他似警似軍的這身製服,他隻不過像一個你在大街上擦身而過的普通路人。但是石離剛巧知道這個人今年就打死了十八個人——其中三分之一剛拿槍瞄準就丟了性命。 他站起身,把從石離的雜誌架上拿的一本全息雜誌放在沙發上,順手把一包煙塞進口袋,留了一根叼在嘴上。他不如石離高,腦袋微微後仰,調整了一下煙的位置,目光順著鼻梁掃過來,仔細地打量著石離。 “你這兒看起來不錯。”他道,仿佛剛發表完了長篇大論,正最後進行總結。 石離沒說話。 “能不能有點表情。”賀斌道,“你平時也這麼做生意?” 圖靈警察,是石離的上一份工作,既是因為他和蘇伊春需要錢,也是石離試圖融入這個沒什麼格調的世界的一次嘗試。幸運的是,他的上司是賀斌,一個強悍的老派警察。不幸的是,賀斌的上司並不是這樣。 石離挺尊重賀斌,但這個世界比石離預想中還要沒有格調。蘇伊春的情況穩定下來後,他就辭職了,賀斌也沒說什麼。兩個人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聯係了。 “好久不見,賀隊長。”石離說,“但如果你覺得,我因為久別重逢很高興就會想要請你吃飯什麼的,那還是不要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