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這行幾年了？” 　　“三年多。” 　　“單乾？” 　　“單乾。” 　　賀斌深吸了一口，從鼻孔裡噴出濃濃的煙，隨後把煙夾在手指之間，直到燃盡都沒有再碰過。 　　“都接什麼類型的案子？”他問。 　　“什麼都接。傭兵，保鏢，私家偵探，賞金獵人。”石離聳聳肩。 　　“收入如何？”賀斌問。 　　這個問題算是問到點上了。賀斌的語氣像是訊問，也許這隻是一個老警察的職業習慣，但這語氣讓石離的腳指頭開始發酸。石離並不富裕，要不是蘇伊春堅持給他酒吧收益的分紅，他的銀行存款早就縮到鴨屁股底下去了。 　　“窮得像個正派的警察。”石離道。 　　他和賀斌彼此看著對方，既尷尬又坦誠。 　　“那好。”賀斌道，“我想找你幫忙追捕一個人。” 　　“我一天收二百塊，其他費用另算。” 　　賀斌微微張嘴，視線斜著往上撇：“你是想掏空我的經費啊。” 　　“每天一百五。”石離不動聲色。 　　“成交。”賀斌點點頭。他伸出手：“介意嗎？” 　　“神經鏈接需要書麵許可，你有嗎？”石離問。 　　賀斌翻了一個白眼，直接伸手，他那粗糙的食指指尖突然缺掉一塊，一根數據線從中伸出。不給石離廢話的機會，他伸直手臂，把數據線插進石離頸側唯一的一個插槽裡。 　　石離眼前出現一行小字。 　　：：外來設備嘗試鏈接。是否反製？ 　　：否 　　：：是否同意鏈接？ 　　：是 　　：：正在接收中 　　一個男人的照片倏然出現在石離的腦海裡，隨即彈出了姓名、身高、體重、虹膜、聲紋，甚至還有DNA序列。 　　“弗蘭克·索倫薩，這是目標。”賀斌說，“他本來是瓦倫汀生命公司的安保部乾部。三天前，瓦倫汀生命和企鵝重工大乾了一場，而他好像趁亂打死了個自己人，搶了一輛自己公司的運輸車逃之夭夭了。” 　　“這是賞金獵人的工作。”石離說，“關圖靈警察什麼事？” 　　“是、是，圖靈警察隻狩獵人工智能，不管肉體凡胎的事兒，我還沒老糊塗，用不著你來提醒我圖靈警察的工作職責。”賀斌語帶嘲諷地說，“我們有理由懷疑，這人的行為和一個失控的人工智能有關。這個叫弗蘭克·索倫薩的公司員工很有可能被人工智能蠱惑了，這才有了劫車逃亡這一出。” 　　一段視頻彈了出來：“這是今天早些時候，在靜安城外一號道口拍到的錄像。” 　　石離看到一輛黑色轎車駛入靜安城，並不怎麼高清的監控圖像上能看到駕駛座上的男子。通過運行一個不怎麼高明的修復程序，男子的麵容就清晰了起來，他隻簡單地戴了一副墨鏡。在如此清晰度下，不需要進行麵部比對，石離也能認出這就是弗蘭克·索倫薩。 　　“且不說瓦倫汀公司和警方都在追捕這個人，很可能會把你的快樂老家攪得雞犬不寧，”賀斌說到“快樂老家”的時候語氣變得搞怪，“最關鍵的是他從瓦倫汀那裡搶走的東西。如果流入靜安城的市場，不知道要卷起多少血雨腥風。” 　　“他搶了什麼？”石離問。 　　“聽說過瓦倫汀公司的‘進程’注射液嗎？” 　　石離點點頭：“知道，一種幾乎不對外售賣的高檔興奮劑。” 　　“‘進程’注射液是義體興奮劑，但它本質上是一種特殊且危險的拮抗劑，能夠抑製人腦活動，使其對義體發出的平衡信號不敏感，讓義體進入超載狀態。”賀斌道。 　　他繼續解釋：“義體以超過安全極限的強度工作，就是義體超載，顯而易見，超載是不安全的，會導致義體故障、損毀，人的精神也可能出現問題。每個義體都有出廠時就計算好的安全極限，這是神經鏈接的必要要求，而神經鏈接是義體可控的根本。” 　　“人腦向義體發送命令，義體執行，如若大腦的命令超出義體的安全極限，義體會向大腦發送平衡信號，大腦接收後會本能地中止或者限製命令，這和神經科學中的‘平衡傾向’類似。這類義體興奮劑的原理是，讓大腦對義體發出的平衡信號不敏感，從而使大腦不對命令做出調整，強令義體執行超越安全極限的命令，即隨時都可以進入義體超載狀態。” 　　“在所有同品類興奮劑中，‘進程’的效果數一數二。注射‘進程’後，義體超載相當容易。你打過仗，知道義體超載的威力和代價，普通人如果不要命，也能當幾分鐘的超人。市麵上的民用義體超載後破壞力還算有限，改造貨和軍用義體就真說不準了。這種超級強化劑，弗蘭克搶了一整車，足足百瓶‘進程’濃縮原液。就算按照十比一的比例稀釋，也夠全靜安城的幫派火拚一整月。” 　　“除此之外，‘進程’還被認為是一種強力的抗排異藥物，能夠暫時提高人體對義體改造的耐受程度，全世界還沒有人研究出原理來。所以，進程不僅能讓人變強，還能讓人裝更多義體，威脅增長的速度不是累加，而是累乘。真不知道瓦倫汀是怎麼開發出這種東西的。” 　　石離對整個世界有一些獨特的了解。不是所有人都在乎義體和自己的生命，跨越階級的渴望是這個階級僵化等級森嚴的世界的瘋狂底色。幫派分子也好，普通人也好，無數人因為不同的理由渴望超越極限。“進程”會給予短暫的強大，就算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足以讓相當多的人產生動搖。 　　這是一個類似於“你想當十分鐘的強者還是一輩子的懦夫”的抉擇，雖然下場基本都是粉身碎骨。 　　靜安城是一個特別的地方。與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區不同，巨型企業尚未獲得靜安城的全部控製權，巨型企業和政府機構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秩序，這兩種秩序在靜安城這塊彈丸之地上演著明爭暗鬥。賀斌的圖靈警察身份決定他屬於政府這一邊，不管弗蘭克的叛變是被人工智能蠱惑，抑或從最開始就是巨型企業的陰謀，“進程”流入市場後導致天下大亂都是政府不希望看到的。 　　石離並不在乎這塊地方由誰稱王稱霸，武士向來行走於沖突夾縫間的灰色地帶，隻要有錢，什麼都乾，這是武士的職業道德。 　　但武士也有自己的好惡，自己的傾向，有希望保護的人。 　　“我接了。”石離道。 　　仿佛沒聽到一樣，賀斌自顧自地說：“更何況瓦倫汀公司給弗蘭克開出的懸賞很高，生死不論，酬勞優厚。我知道某人一天天的當社區巡邏員，還不喜歡收窮人的錢，房租都已經付不起了，是吧？” 　　石離的腳指頭又開始發酸：“你們圖靈警察為什麼會想到雇我這樣一個非官方人物？” 　　“我代表不了全部的圖靈警察。如今，我們的隊伍裡有太多人隻想坐滿八小時的辦公室，然後回家爛在他們最愛的‘標準的體麵’裡；還有一部分一邊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搶功，一邊準備好替罪羊來擔責，最終目的就是把別人踩在腳底，自己往上爬。”賀斌說，“我年輕的時候，這個世界還沒那麼爛，做正確的事情還是主流，但現在，時代變了，我這一派人微言輕。坦白地說，現在我的人手不夠。” 　　“你倒苦水的水平還是一如既往的高。”石離由衷稱贊道，“先付我三天的定金。” 　　劃賬幾乎在一瞬間完成，石離用事務所的公賬收款，甚至還開了一張電子收據給賀斌。賀斌用義體將收據投影到視網膜上，細細檢視了一遍，確認可以報銷後才滿意地點點頭，神情看起來就像剛把藏寶圖收進大衣的內側袋。 　　“我打算回家了，明天開始算第一天。”石離下逐客令。賀斌假模假式地往門口踱了兩步，隨即扭頭看向石離，麵帶一種石離從沒見過的表情。 　　“……我說，我能不能在你這裡借宿一晚？”賀斌的表情和他那張臉就像螃蟹和沙漠一樣毫不般配，“我和老婆吵架了。” 　　“住旅館去。”石離毫不留情，“我從不讓人留宿。” 　　賀斌走了，石離看著一輛警車從街角的暗處駛出，對街口的紅燈視若無睹，警笛都不拉一聲地沖了過去。這是一個還算美好的冬夜，空氣裡的寒意恰如其分，新入賬的四百五十塊讓生活顯得簡單又甜蜜，如果沒有太多心事的話。石離站在走廊的窗邊，心事重重。 　　本地潛伏的危險和外來者，仿生人殺手和失控人工智能。 　　石離沒看出兩件事之間有任何聯係，但他的直覺已經警鈴大作，正把他的太陽穴當鼓敲。 　　------------------------------------- 　　“伊春姐姐拜拜！” 　　薇薇安和蘇伊春告別，踩著輕快的步伐下班。 　　走出一條街後，“咚”，薇薇安竟然撞到了一個步履匆匆的行人。那人披著一件長袍，看不出體型如何，隻是被薇薇安單薄的身體碰了一下，竟也腳下不穩，摔進一直跟著她的一個男人懷裡。 　　一瓶口服液一樣的東西從長袍下麵滾了出來，滾到薇薇安腳邊。 　　這是什麼？ 　　盡管好奇，找書苑 www.ｚhaoshｕｙuan.com 薇薇安還是忙不迭把口服液撿了起來，急忙去扶長袍人：“對不起！這個東西是你掉的……” 　　薇薇安無意間瞥了一眼長袍人的樣貌，驚訝地看到一張絕色美女的臉，然而她麵色蒼白，嘴唇青紫，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還可以靠自己在街上行走。扶著她的男人對薇薇安怒目而視，如果石離在場，他立刻就會認出，這個人竟然就是賀斌讓他追捕的弗蘭克·索倫薩！ 　　薇薇安哪裡知道麵前這個男人有多危險，她隻能抱歉且尷尬地笑著，希望她撞到的這位小姐是個大度的人。 　　長袍女子對想要發作的弗蘭克搖了搖頭。她山間湖水般的藍綠色眼睛眼波流轉，最後看向薇薇安的雙眼：“小姐姐，你是仿生人嗎？” 　　“……啊，是的。”薇薇安一愣。她是她無子的父母從正規渠道購買的仿生人，已經跟隨父母生活了二十二年，且在十八歲那年通過了人性測試，取得了公民資格。在政府的引導下，“仿生人和人類平等”的觀念深入人心，已經許久沒有人對她的仿生人身份產生過疑問了。 　　長袍女子伸出手，撫摸著薇薇安隻比常人略微冰冷一些的臉頰。 　　“這瓶東西……叫‘進程’，送給你了，它對仿生人沒用，但很值錢，你可以拿去賣掉。”長袍女子在弗蘭克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作為交換，你的身體……我就暫時借走了。” 　　她伸出手，在薇薇安麵前打了一個響指。 　　沒能做出任何反應，薇薇安眼前一黑，二十多年從未出過故障的電子腦瞬間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