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洗漱過後隨便吃了點東西，石離就出了門。 　　昨晚賀斌傳輸過來的數據在石離的腦海中逡巡了一夜，現在已然形成了一個回路，弗蘭克·索倫薩已經從名字和幾段信息變成了一本可翻閱的書，並且這本書還在不斷地變厚再變厚。石離已經能讀取弗蘭克相當一部分的記憶，甚至體會到他在某個重要時刻的感情，比如少年時代某場搏命時的惶恐，入職瓦倫汀公司時的欣喜，不一而足。這些關於弗蘭克的信息越來越像石離的第二段人生，簡直讓石離覺得，他就快能在大腦裡和此人對上話了。 　　所幸這段數據隻是數據，沒有開口說話的可能。賀斌傳輸來的數據，石離按照神經網絡一般安全守則，將其存放於神經中樞的隨機存儲區，任務結束就可以擦除。若不這樣做，被這些數據影響到人格也不是沒有可能。 　　一般的通緝信息是絕不可能有如此的豐滿度的，即使是警用數據庫中的信息，論生動程度也不及這段數據的二分之一。由此，基本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這段信息來源於弗蘭克的前東家、被盜走東西的失主，瓦倫汀生命公司。 　　瓦倫汀生命公司騰飛的時間是在第三次世界大戰末，至今已經有六十餘年。如今在網絡中占據唯一主導地位的神經網絡技術，最早隻是瓦倫汀公司開發的一種軍用通訊科技，這種網絡的基本構成不再是0和1組成的數據交互，而是生物芯片、化學反應與神經沖動。很快，瓦倫汀公司發覺這種技術在感官模擬上擁有巨大優勢，隨即就意識到了它在民用尤其是娛樂領域的廣闊前景。受製於戰爭，以及傳統網絡的主流地位，神經網絡隻在部分第一世界國家內推廣，但這也足以讓瓦倫汀成為一家大企業。 　　第三次世界大戰戰爭末期，舊世界網絡因為不明原因癱瘓，神經網絡失去了最大的對手，自此，瓦倫汀公司倚仗神經網絡一飛沖天，成為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企業。 　　瓦倫汀生命歷經三戰、四戰，如今仍在發展，各項產業遍地開花，甚至有傳言稱瓦倫汀生命已經架空了英國政府。這是一個不老且貪婪的資本怪物，它的觸須中掌握著最先進的科技與世界經濟的命脈。 　　企業和政府雖然經常針鋒相對，但也不是沒有合作的可能。從瓦倫汀給警方提供數據這點來看，弗蘭克·索倫薩的叛逆行為確實把瓦倫汀公司——至少是瓦倫汀公司有權對外締結合作關係的一個部門——給惹毛了。至於瓦倫汀生氣的真正理由，可能是經濟損失，也可能是顏麵損失，亦或是某個失去升職機會的公司子弟氣急敗壞地進行報復，這就不得而知了。 　　簡單分析了一下，石離搖了搖頭，在瓦倫汀親自入場之前，揣測的意義不大。石離將注意力集中於腦海中的信息，眼下還是繼續分析弗蘭克本身比較重要。 　　弗蘭克，孤兒，被幫派養大，沒有姓氏，索倫薩這個姓是他自己取的。和絕大部分街頭小鼠一樣，沒有機會接受教育，長大以後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幫派的小卡拉米，依靠與生俱來的身手和機靈，弗蘭克沒有死在無窮無盡的幫派沖突當中。藉由一次瓦倫汀安保部收編街頭幫派的機會，弗蘭克成功入職這家龐然大物，再經過十幾年的勾心鬥角，當上了安保部的一個基層乾部。在這世道裡，已經算得上是交好運的人物了。 　　隻不過他好像沒有打算堅定地混到退休，然後去有比基尼美女的陽光沙灘上領養老金度完餘生。他很大膽，而且也得手了，這一車“進程”濃縮液價值驚人，足以給任何人帶來殺身之禍。 　　為利益鋌而走險，不惜冒自我毀滅的風險，真是十足的街頭風格。石離一邊開車一邊想。 　　追捕弗蘭克的方法說復雜也不復雜，石離做過不少類似的活，有一招屢試不爽：找到弗蘭克將藥物出手的地方，就等於找到弗蘭克。弗蘭克冒著大風險偷走這些效果恐怖的濃縮液，顯然不是打算給自己打著玩的，他肯定急著要把這燙手山芋出手，然後帶著錢去過他想要的那種好日子。 　　這也許就是他選擇靜安城的原因，因為東部沿海地區一座中等規模的市場——浦南市場就坐落於此。 　　小市場吃不下這麼大一批貨，大市場容易引來幕後勢力。浦南市場足夠魚龍混雜，規模也剛剛好。 　　石離通曉靜安城這座小城的地下規則。排除掉那些隻做正經營生的店和無法一次性拿出這麼大一筆款的店，弗蘭克能夠銷贓的地方屈指可數。其中可能性最大的，莫過於這一家。 　　石離把車停在馬路對麵，沒搖下車窗，點上一根煙。 　　張大夫的中醫館開在浦南市場外沿臨街，從外表看更像是一間鄉村別墅，診所規模恰好處於令人產生懷疑的臨界點。醫館大門開在正中間，鑲著木質邊框，店裡放著古色古香的中式屏風，誰都看不見店鋪深處有些什麼。櫥窗裡展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中藥，其中絕大部分在舊世界壓根不存在，怎麼看都是基因改造的成果。 　　盡管醫館大門是玻璃做的，但在門前依然看不太清裡麵有什麼，店裡太暗了。與之毗鄰的一邊是走進市場更深處的入口，另一邊則是一家門可羅雀的律師事務所。事務所裡唯一的一名律師在門口晃悠，這是個矮小有著酒糟鼻的白人，看著像白雪公主的七個跟班之一，他穿著合身的黑色西服，眼神中不時流露出玩弄規則者的優越感。看到石離走進中醫館，小矮人的唇角一揚，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 　　石離推門而入，還沒踩上木地板就聞到了熏人的中藥味。中醫館一樓是空蕩蕩的大堂，沒開幾盞燈，通往二樓的樓梯一片昏暗。除了臨街有櫥窗的這一麵，藥店的其他三麵墻全是裝中藥的木抽屜，光是看著就讓人感覺口舌發苦。左麵的墻壁上，一臺全息投影儀投影出張大夫的頭像、履歷，還有診所能夠提供的各項服務。 　　石離看了兩眼，張大夫出身中醫世家，讀過大學，有漂亮的履歷，“望聞問切四診結合尤重切係統測試診斷，順應天、人、義體合一觀念，擅長臟腑緩存奇經處理器調理。精熟中藥藥性，炮製，配伍，神經網絡灌輸運用……” 　　靠近墻的地方有一排長長的前臺，前臺和墻壁圍出的半包圍小空間裡，有個護士打扮的女人坐在後頭，麵前的櫃臺上擺著一臺平板終端。 　　看到石離走近，她緩緩起身，婀娜地向石離走來，步態裡有種中醫館裡難得一見的東西。 　　“先生，您有預約嗎？”她詢問道，臉上掛著一種遲疑不決的微笑。她不認識石離，這是好事。 　　石離摸出一副黑色的眼鏡戴了起來。他故意擺出興奮又拘謹的模樣，像狂熱中藥愛好者那樣說話：“沒預約——你這裡有冬季膏方嗎？我的處理器一到冬天就不得勁，需要好好補一補。” 　　護士嘴上沒說“啊？”但她臉上是這麼說的。她尷尬地笑笑：“您要多少……要什麼膏方？” 　　“我要‘黑太歲’，六兩，當然，要整個的，不要切下來的一塊。” 　　“恐怕——暫時沒有。” 　　“嗯？那‘宇宙牌’呢？” 　　“呃——暫時沒有。” 　　石離不動聲色，這護士根本沒聽出來這些全部都是他瞎掰的名字，別說是膏方了，連中藥都不是。這根本不是什麼正經醫館。忽悠人去給張大夫號脈，這護士可能會是一把好手，碰到其他東西就抓瞎了。 　　“好吧。”石離擺出沮喪的表情，他摘下眼鏡，用襯衫下擺擦了擦，“我是聽說這家店裡有‘特別’的東西才來的……” 　　護士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會意，但是她隻是擺出一張甜美的公式化笑臉：“也許張大夫會有您想要的東西……但他現在不在。” 　　“他過會兒會來嗎？” 　　“恐怕要很晚了。” 　　“可惜，”石離說，“太可惜了，但我大老遠過來一趟不容易，我可以在店裡等等他嗎？” 　　“當然。”女護士說，“請自便。” 　　石離在墻壁的木抽屜下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假裝東張西望地找一般店裡都會有的聯網密碼，實則在看女護士。她已經回到了櫃臺後，良久才坐下，她的牙齒咬著下唇，仿佛有點不安。最後她低下頭掃了石離一眼，拿起櫃臺上的平板終端，發了通訊出去。過了一會兒，通訊接通，她用微不可察的聲音說話，還用手捂著嘴，不讓石離讀她的唇。 　　根本用不著費心猜她在說什麼……找老板呢。 　　然後是大約五分鐘的沉默。如果店裡有監控，張大夫多半已經在別的什麼地方看到石離了，找書苑 www.zｈaosｈｕyuan.coｍ 護士可能不認識他，但張大夫不可能不認識他這個在附近活動了三年多的武士。如果他出來接待石離那倒好說，如果他不出來……也在石離的意料之中。 　　女護士又從櫃臺後麵轉了出來，這次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敷衍，已經垂到了齒際，基本隻能起到一個體麵人遮羞布的作用了。她已經從老板這裡知道了石離是誰。這是要下逐客令了。 　　“抱歉，石先生，張大夫今天無法回來，可能無法接待您。”女護士冷冰冰地說，“請回吧。” 　　恰在此時，店門外進來了一個家夥，他的打扮不像是有閑情逸致出入中醫館的那種人，至少他銀光閃閃的雙臂絕對號不了脈。他一臉急相地關上能夠自動關閉的玻璃門，眼巴巴地看著石離旁邊的女護士。 　　“好的。”石離說，“我這就走，不打擾你招待客人。” 　　女護士撇了撇嘴，徑直走向那個男人，簡短交流了幾句，然後帶那個男人上了樓。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女店員緊隨其後。 　　石離走出店門，看了看視網膜上的時間，找了一個從屋內往外看不見的死角，他拉低帽子，點上一根煙。時間緩慢過去。浦南市場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一輛運貨的貨車和買貨的轎車同時出現在對方的視野裡，幾乎撞上。正當兩輛車的司機都跳下車準備罵娘時，中醫館的門開了，那個男人溜了出來，手裡多了一個包裹，看不出形狀。他離開的樣子和進來時差不多著急，金屬義肢呼呼帶風，一頭鉆向市場深處。 　　石離把煙頭扔在地上踩熄，跟上了買東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