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再次安靜了下來,這種安靜並非是因為冷靜,而是一群捕食者審視突如其來的攪局者時的那種寂靜。 弗蘭克的臉色並不好看,他距離薇薇安最近,也就距石離的手臂最近。 左輪彈巢這種裝置,在特定的角度下,一眼就能看出裡麵是否裝有子彈。弗蘭克眼中,石離手臂上的彈巢裡一片漆黑。他沒有在虛張聲勢。 從控製著薇薇安的琳處得知石離就是追捕他們的人之後,弗蘭克的臉色更加難看。 張大夫的小眼睛掃視了一圈,舔了舔嘴唇。 “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叫石離的武士。”他八字胡下的嘴勾起一個陰險的弧度,“怎麼了?想起你賞金獵人的本職了?” 他絕口不提石離上午去他的店裡調查過的事情,悄悄把目光移向旁側的弗蘭克。 他滿意地看到弗蘭克的呼吸微微一滯,表情變得更加僵硬起來,就像扇貝排空了身體裡的最後一點水,緊緊合攏堅硬的殼。 “你好,弗蘭克。”石離對張大夫的挑唆置若罔聞,“我受雇追蹤你,我的雇主不是瓦倫汀。有人希望可以和你談談。” “你信嗎?”張大夫躲在人群後嘲諷道,“一個拿錢辦事的武士會想和你談談?” “我誰也不相信。”弗蘭克用不耐煩的語氣掩蓋他真正的感受,“給我讓開。” “可以。”石離沒動,“但把這女孩留下。” 弗蘭克沒說話,倒是張大夫看向薇薇安的手臂,急道:“不行。” 場麵又回到了原點,隻有包廂內十多個人或急或緩的呼吸聲。 “打嗎?”石離問。 “打誰?”張大夫的一個嘍囉問。 話音剛落,回應他的隻有一聲槍響,一枚子彈忽地從他的眉心射入,後腦鉆出,炸出一個橘子大小的洞。 嘍囉破麻袋般軟倒下去。弗蘭克閃電般地掏槍擊發,一閃身向門口沖去。 “我曹!”被濺了一臉血的張大夫目眥欲裂,“除了那女人,都給我打!” 一片掏槍拉槍栓開保險的聲音,張大夫身前的烏合之眾缺乏訓練,但是悍不畏死,在腎上腺素增強劑的作用下,他們幾乎要嗷嗷叫起來。 義體的普及使得普通人也沒有那麼畏懼槍擊,除了正中眉心這類要害,相當一部分傳統的人體弱點已不再是弱點,子彈也沒那麼容易使人喪失還手能力。 弗蘭克看似筆直沖向門口,實則腳下一轉,一腳蹬在了墻壁上,他隱藏於上衣內、不停蠕動的東西猛然爆開,在他背後伸展開八根銀光閃閃的觸須,如同一隻巨大、枯槁的蝴蝶,猛地張開它隻剩骨架的雙翼。 這八根觸須並非擺設,弗蘭克一刻不停地操縱它們作出各種動作,四根觸須插入墻內幫助弗蘭克騰挪,兩根拿著弗蘭克內置護甲的外套當掩體,甚至還有兩根從外套裡摸出兩把槍開始射擊。 算上弗蘭克自己,他同時在操縱九個東西做不同的事情,而他甚至還表現得遊刃有餘。他的神經反射速度一定相當優秀,然而這未在石離看過的檔案中被提及。 石離這邊的戰鬥就要直接得多,嘍囉們的槍械發射的小口徑子彈隻有直接命中才能穿透他的皮膚,緊接著就被致密的人造肌肉纖維擋住,彈頭無法翻滾,無法貫穿,未直接命中的子彈甚至無法擦傷石離的皮膚。 他突然躍起,頂著子彈撞進張大夫的嘍囉群當中,直接掀翻了兩個人,那兩個人感覺自己被火車撞了,當場失去意識,嚇得旁邊的人都大叫著躲開。 有些倒黴蛋一不小心擋了隊友的火力線,當場被自己人乾趴下。 張大夫看著手底下的這群烏合之眾,腦門上青筋直跳,一個照麵下來,石離和弗蘭克都無大礙,反而是他帶來的人被放倒了一小半。 “媽的!”張大夫罵一聲。他早就解開了西裝外套的紐扣,此時他把外套一扔,露出他站立土豆似的身形來。 他從兩腋下的槍套裡各掏出一把左輪,動作標準且迅速,他訓練有素。 他罵罵咧咧地瞄準石離,石離看到那把槍時眼神一凝,一直橫沖直撞的他第一次有了閃避的動作。 “bang!” 槍聲之大,幾乎壓過了包廂內的一切動靜,石離身後的木地板轟然爆炸,木屑紛飛,地板上被炸開一個臉盆大小的洞,能看到地板下麵的水泥地麵。 “bang!”火光噴湧,又是一槍。閃避過程中的石離避無可避,隻能將雙手交叉在胸前。 “轟!” 一聲不應該是子彈擊中人體發出的聲音在石離的耳中回響。 他上身的襯衫被完全被炸碎並碳化成黑色碎片,橫在身前的小臂上,皮膚被巨大的外力撕得四零八落,人造肌肉中間被剮出了一個深可見骨的大洞,強韌的肌肉纖維首次有了崩斷的情況,開著花一樣垂在傷口外麵。 但閃著銀光的骨頭和鑲嵌於骨中的左輪機件擋住了子彈的轟擊。 這一槍的力量沒那麼好消除,石離被崩飛出去,撞碎餐桌和好幾把椅子,和一地碎片一起摔到包廂門口附近。他的手臂上開始滲血——錫灰色的血。 看似占了上風的張大夫卻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石離。 這兩把槍是特製的大口徑左輪,可裝霰彈,基本不考慮連發,隻追求極致的單發傷害,其後坐力之大足以折斷任何生物的腕骨,未經義體改造的人根本無法使用。 張大夫對這兩把槍的威力再清楚不過,它們可以隔著一輛車把一個人攔腰打成兩截,那兩截還會飛出去老遠。 但石離隻是被崩飛了出去,流了點血,手都沒斷。 這是什麼怪物? 張大夫突然感到心臟附近有一股涼氣,他思索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種感覺是恐懼,他已經很多年未曾體驗過了。這也終於使他下定了決心。 “所有人,都過來!”張大夫的通訊突然出現在他所有手下的腦海裡。 張大夫是一個狡詐且謹慎的人,他帶了相當多的手下,並早早就將他們送入了蜂箱會所。不誇張地說,此時蜂箱會所裡到處都是張大夫的人。 石離從地上爬起,左手的無力感讓他感到不太習慣,於是他用右手把那些開著花的肌腱胡亂塞回傷口中間。 錫灰色的血液從傷口裡滲出,遠不到血流如注的程度,顯得十分詭異。 皮膚的防爆效果不至於讓他渾身焦黑,肌肉的緩沖效果讓他並不感到眩暈,但也來不及阻止張大夫喊人。 弗蘭克動了。這次他的六根觸手都嵌進墻裡,另兩根從一堆看呆的嘍囉當中提溜起兩個,狠狠貫在天花板上。 他像一隻遊墻的蜘蛛,靈活且飛快地靠近包廂出口——而能夠阻止他出去的小卡拉米已經沒有幾個還站著了。 弗蘭克捕捉機會的嗅覺非常敏銳,張大夫的手下還沒有圍過來,現在就是弗蘭克突出重圍的最佳時機,而弗蘭克一旦離開狹小的包廂,張大夫的手下們就將失去主動。 看清情勢的張大夫暗罵一聲,情急之下,他隻能再度抬手,扣下扳機。 這一槍缺乏瞄準的時間,等扳機扣下時,一個想法才後知後覺地出現在張大夫的腦海裡:壞了,那女人也在這一槍的路線上。 薇薇安從開戰到現在都沒怎麼被槍火關注過,但人實在太多,她一直沒找到機會跑出包廂,還一度被人群推倒在地。 薇薇安的身體就是民用仿生人的製式身體,不防彈,在肢體沖突時也不具備優勢。 此時她剛剛掙紮著站起身,就聽見聲如雷鳴的槍響,而她甚至來不及轉身。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人影沖了過來,擋在她身前。 “轟” 又是一聲炸響。薇薇安隻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推力,但擋在她身前的人緊緊護住了她,地板破碎,被那人的雙腳犁出了兩道深溝。 薇薇安抬頭看去,護住她的並不是弗蘭克,而是石離。 這一槍打在石離背後,撕碎了他背部大片的皮膚,露出緊繃著的錫灰色肌肉與銀光閃耀的金屬脊柱。 薇薇安咬了咬唇。薇薇安自己的意識並未復蘇,這是操縱她身體的琳下意識的動作。 “為什麼?”她問,試圖從石離的眼睛裡看到答案。但她注定會失望,這雙眼睛中什麼都沒有,隻有冰冷的虛無。強烈的非人感幾乎讓琳打了一個寒顫。 “你操縱著的這具身體,屬於我的一個朋友。”石離沉聲說。 石離當然知道薇薇安不可能參與這種事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之前遇到過那個金發女牛仔,自然也不難猜出薇薇安的身體實際正被其他人操控著。 琳微微張嘴,驚訝與愧疚幾乎擊穿她自以為已經平復的心境,再一次猛地湧上心頭。 最初決定采用仿生人替身的原因,一方麵是用來掩飾琳的存在,另一方麵就是為了談判破裂所做的提前考慮。 身體不好的琳可能會成為弗蘭克逃離危險的拖累。 如果情況實在緊急,僅僅一條手臂被粗糙改造、放入十瓶“進程”注射液的仿生人替身就是弗蘭克“壁虎斷尾”時能夠留下的那條“尾”。 隻是,靜安城和琳旅行過的其他地方不同。 這裡的仿生人隻要通過人性測試就能成為公民,他們和人類一樣,有工作,有感情,有家人,有愛人,甚至有孩子。 他們不是財產、奴隸或者機器,他們幾乎就是活生生的人。 琳從來都做不到心無波瀾地利用旁人。 但她很清楚,像她和弗蘭克這樣的人,沒有權力去多愁善感,沒有權力去考慮除了“自己的生存”以外的事。 那些痛苦、愧疚、良心不安的情感都被藏在心底,隻有在一切結束後才會做出選擇:接受,遺忘,還是良心上永無止境的折磨。 薇薇安,或者說琳,側過臉去。她的左手手指缺失了一小塊,一根數據線緩緩伸出。 “對不起。”她輕聲說。 “什麼?” 石離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直到薇薇安閃電般抬起左手,指尖的數據線瞬間插入石離頸側的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