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聲激揚但混沌。 　　石離模糊地記得，在那個金色頭發的女人低聲說“對不起”之前，自己應該還在包廂中央的地板上。但現在自己在哪兒就不好說了。 　　石離認為，自己應該正站在某個開闊的地方，清晨的陽光從不知何處傾瀉到他的身上，但這光線並不符合物理學原理，溫暖的感覺也令人感到別扭和奇怪。 　　這裡處處都透著詭異，尤其是石離身周一臂遠的地方就隻有一團團的迷霧。 　　大意了，石離心裡想到。 　　錫兵這樣的義體已屬於老舊型號，壞處是在神經網絡上慢如蝸牛，好處是許多針對新型義體的攻擊手段對他無效，加上錫兵義體的防火墻是軍用級別的，足以讓石離免疫絕大部分信息攻擊。 　　但是那個金發女人不知道用了什麼病毒，一瞬間就讓石離失去了意識。 　　最後的記憶中似乎有神經中樞的隨機存儲區被突破的報警音。 　　如果不出意外，那些曾經是弗蘭克·索倫薩記憶的信息應該已經穿過隨機存儲區，變成一塊塊無法讀取的信息碎片，將他的人格紮得千瘡百孔了。 　　石離在蘇伊春那裡聽其他人談論過，如果人格被信息沖擊而破碎，是有可能在意識中出現信息的內容的，但那種信息應當不連貫，猶如新手剪的蒙太奇。 　　如果他現在身處的地方就是弗蘭克以前的某段記憶，那持續的時間未免也太長了。 　　突然之間，一團白霧開始發聲。隻能聽見一個似乎是女性的模糊聲音： 　　“讓我們……歡迎……” 　　“戰士……葉戈羅夫！” 　　背景的音樂聲陡然間變得更大，當然，仔細聽去還是一片模糊。 　　然而這音樂聲讓石離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興奮、快樂的感受，甚至還糅合了一點害羞。 　　緊接著，石離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開始動了。 　　他挺直腰板，抬起手臂，行了一個軍禮，但這軍禮和石離曾經服役的那支部隊並不一樣。 　　一些斷斷續續的信息開始從他的身體裡往外冒，但是模模糊糊，猶如毛刷刷過身體，這種感覺非常奇怪。 　　突然間，如同調整了半天的收音機終於找對了頻率，石離的感官猛地恢復了正常。 　　這種感覺並不美妙，一種疼痛和異樣感浮現於石離全身，就如同走路時鞋子裡全是尖石，拾東西時磕斷了指甲，骨折時勉強保持那不太疼的位置，如鯁在喉。 　　這種痛苦並非一過性，而是持續不斷，似乎永不會停息。 　　但石離還是筆挺地站在那裡。借著餘光，石離終於看清了，自己正站在一個好像是學校操場的地方，身側是一位年輕的女性，看樣子大概是老師。 　　他的身前，是一群正在認真聽講的孩子。 　　一句話突然出現在石離的腦海裡。 　　“有時候也想要死去，想要得到解脫……但看到孩子們的笑容，就覺得這些痛苦不算什麼。” 　　清晰的感官再次變得模糊，又是一段殘缺的記憶浮現。 　　密集的營房，綠色的作訓服，紅色的旗幟。 　　石離和那個陌生人合為一體，他在身體內部，看著自己正對著一群在泥地裡匍匐前進的年輕人大吼大叫，那些年輕人對他又尊敬又害怕。 　　後來年輕人們排成整齊的隊列離開了，又有新人加入進來。 　　再之後，有消息從嗡嗡作響的收音機裡不斷傳出，雖然石離聽不清楚，但他知道收音機中的內容是什麼。前線戰況不利。 　　石離看著自己參加了集體葬禮，看到了自己帶出來的年輕人們。 　　他訓練新人的訓練周期一縮再縮，進入軍營的人越來越年輕。 　　石離感覺到他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沉悶，越來越痛心。終於，他作出了一個決定，他看著自己躺上了手術臺。 　　記憶戛然而止，但石離還是站在禮堂裡，還是有些迷迷糊糊的東西不斷從他身體裡冒出來，直到—— 　　一聲尖叫。 　　視野和疼痛感再次變得清晰，石離看到了，一個扭曲的人形，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在操場邊。、 　　那個東西穿著破爛的軍服，四肢關節全部反轉，以扭曲的姿勢沖向孩子們，一隻手拎著一個應該是自己的頭的東西，而原本應該是頭的地方長滿了灰色的肉瘤。 　　腦袋發出的笑聲尖銳，胸腔裡發出的笑聲扭曲，兩個笑聲混在一起，詭異到了極點。 　　石離動了，他感到自己急迫與憤怒到極致。他目眥欲裂，奔跑了幾步便高高躍起，一股熾熱且澎湃到無以復加的力量在他的右臂中湧動。 　　那個東西的胸口露出一張大嘴，嘴裡火光閃爍，石離感覺身上有不少地方仿佛被什麼東西咬了，但他不管不顧，從天而降。 　　一拳，隻一拳，地麵震顫。那個扭曲的人形被打成一灘爛泥，在地上拖出一條灰色的痕跡。 　　手肘想吐——就是這樣詭異的感受。石離彎曲手肘，一枚巨大的彈殼從手肘裡彈了出來。緊接著，他聽見自己對不遠處的女老師大聲喊道： 　　“通知……叫所有人……帶孩子們……去禮堂！” 　　疼痛感和五感再次模糊起來，仿佛被拉上了一張迷霧做成的網。但石離仍然能夠有所感受。不斷有怪異的人形出現，到處都是人們的慘叫和哭聲。 　　天黑了，但半邊天被燃燒的民房照亮。 　　哭聲漸息，怪物卻變得更多。石離奔跑著，狂吼著，揮出一拳又一拳。人們往他身後跑去，而所有追趕的怪異人形都被他攔了下來，一拳一拳打碎成一地爛泥。 　　他開始受傷，直到遍體鱗傷。 　　他感到自己累了。 　　他感到疼痛，並非來自於他受到的傷害，而是來自於自身體內。 　　那股熾熱的力量翻湧時是鼓脹的疼痛，找書苑 ｗww.ｚhaoshｕyuan．ｃoｍ 那股力量停歇時是痙攣的疼痛。後來疼痛的地方逐漸變得麻木，但那從始至終都存在著的異樣感猛地放大，讓他承受不住。 　　他往後靠去，撞在兩扇緊閉的大門上。 　　他跪下了，口裡噴出一口同樣是灰色的血。那些怪異的人形圍了上來。 　　“你們——”他大口喘息，“你們竟敢——！！” 　　什麼東西崩斷了，一種情感將他吞噬，同樣也淹沒了石離，石離感到無盡的狂暴和悲傷，感覺自己終於從搖搖欲墜的頂峰墜向深淵底層。時間洶湧地流逝，終於，亮光出現，但隻占了視野的極小部分。 　　那是微抬眼瞼後露出的景象，而抬起眼瞼就讓石離感到已然用盡全力。石離聽見自己喘息的聲音。 　　“人們……”石離第一次完整地聽見那個人的聲音，這是一位老者的聲音，虛弱、擔憂、憤怒，“都還好嗎？” 　　“禮堂裡的人都沒事。”一個女聲說。 　　石離感到欣喜猶如暖水漫上自己千瘡百孔的心田。他想要笑，但是他的喉嚨在冒血。 　　“殺了……我。”石離聽見自己說，“我不想……變成怪物。” 　　石離感到有人抱住了自己。她把石離的頭放在自己胸前，一隻手撫摸上了石離的後腦。透過血腥味，石離聞到了太陽曬過的衣物的味道。 　　他感到安心與釋然。 　　“謝……謝。” 　　石離再次感到自己墜入無邊的黑暗，隨即，周遭的一切再次亮起，他又回到了最初站立的那片操場。 　　他被困住了，困在一段不明來源的生前記憶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