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瓦洛蘭歷975年6月7日 薩科知道安藺樹,這是一種枝葉泛藍的矮樹,生長在靠南一點的地區,盛夏時往往枝繁葉茂,遠遠看去像一團直立的多毛獸。安藺樹的葉子很苦,可以作染料,也可以入藥,羈旅在外的艾歐尼亞人,常常通過咀嚼風乾的安藺樹葉來表達鄉愁。 一直到無窮遠的以後,薩科都在無數次地回憶與思索沃特斯的話。沃特斯說,在艾歐尼亞,有一批人天生沒有信仰。就像安藺樹的葉子天生是藍色的,不會有任何的意外。 沃特斯曾向自己講過從前的經歷。兒時的他在玩鬧時曾經誤打誤撞,闖入了家鄉偏僻的山穀隘口,在那裡親眼見證過巨神族的古戰場遺址。千百年來,當地的艾歐尼亞人都不曾清掃這裡,那裡萬年不朽的屍骨殘骸,以及林立於地麵的青銅鐵鏈,都深深震撼了沃特斯彼時幼小的心靈。 艾歐尼亞先民那段整齊劃一、卻被埋入塵埃的抗爭史,猶如活水的源頭,將他的靈魂從內而外地沖刷而過。艾歐尼亞所有現世的生活特質,在他的意識中也隨之徹底地被沖刷得蕩然無存。 沃特斯是一個很懷舊的人,也喜歡一切與歷史傳統有關的東西,但薩科始終無法很好地理解“懷舊”概念的本身,這種抽象的人類精神組分,往往讓薩科的思維越發趨向困頓。 艾歐尼亞有上萬年的成文歷史,但艾歐尼亞的歷史不是平淡直接的記敘,往往伴隨著奇幻的神話、傳奇與英雄史詩,讓人覺得真切而遙遠,甚至似是而非。回顧艾歐尼亞悠久的歷史,巨神族、瓦斯特亞、法師與海外移民的浪潮紛至遝來,波詭雲譎;各地的先民,都相繼創造過自己的璀璨文化,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濃墨重彩。凝聚的政權與話語體係,往往能夠創造橫向的地域統一,卻又會導致縱向的歷史崩解。而艾歐尼亞,則是在樸素原始的結構版圖上,建立起了歷史維度的紛繁。 一部分艾歐尼亞人天生懷舊,他們分屬不同的維度,像是洋流中的群島,彼此遙相守望,又各自承受著孤獨。 …… 獨身前往萊肯的一路上長滿了茂盛的安藺樹。漫山遍野的碧藍,在仲夏的驕陽下熠熠生輝。 喬裝的薩科微瞇起眼睛,凝視起遠山外的一道住宅,他早已鎖定了這裡的能量波動,但其實不用借助魔法,他也能憑借敏銳的嗅覺,找到金魔此刻大致的位置。金魔的行蹤中布滿了殺氣,這是護衛隊的人無法感知的。 薩科壓低了頭上的鬥笠,意念一動,下一秒他的身形便瞬移到了住宅的院前。 透過院內的籬笆,他看見了一個屹立的素白雕像。雕像的形象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垂暮老人,內容與細節都無可挑剔、栩栩如生。老人麵帶和藹的微笑,凝滯的眼神投向斜下方的地麵,那裡,此時此刻正躺著一具新鮮的屍體。屍體的頭部是完整的,紛亂的五臟六腑與濃艷的鮮血在地上炸開,宛若一朵赤色的花。一部分的血濺到了雕像的下半身,給予了素白的雕像零星的點綴。死者仰麵朝天,麵容看著年輕,但是表情卻頗為猙獰,那是一種交雜著痛苦、驚訝、滿足與絕望的復雜表情。 第一眼,薩科的注意力就全然被眼前的這副畫麵吸引住了。光線、視角與色彩的沖擊,竟讓他一時挪不開眼,更無法去仔細思考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啪!”伴隨著順發的焰火,一發子彈飛來,打掉了他左手握著的的匕首。 薩科身軀一震,下意識地往旁邊挪動了一步,正巧又踩到了什麼。他低頭一看,竟是一個連他都不曾察覺的陷阱,金屬質感的陷阱呈蓮花狀,所有花瓣在他的腳踏入的一瞬間收攏,鎖死了。他想用自己的力量掙脫,卻無論如何也無濟於事,索性,他便不再動了。 “誠摯地歡迎閣下到此,”一道深邃而不失磁性的聲音響起,“欣賞我的最新作品——” 薩科定睛望去,宅院中走出一個頭戴麵具的瘦削男人,男人身材高挑,上半身披著素白的布衣,手裡拿著一對造型方正的手槍。 薩科剛想反擊,金魔的第二發子彈就已經襲來,打掉了他剩下的那一把匕首。 “我叫它——藝術的回望。”金魔微笑著繼續說,語氣中洋溢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深情,“這座庭院的主人叫洛德,一位來自芝雲的青年藝術家。我觀察他很久了。自從搬到萊肯,他就開始了對這個雕塑的創作。很漂亮,對吧?我可是目睹了這一切的落成,從線稿,到選材、搭架、塑形,一直到最後的翻模。他是如此地投入,以至於根本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或許,我對美術的了解不多,但是,至少他對待藝術的態度,得到了我的尊重。” “所以,你殺了他?為什麼?”薩科歪著頭,說出了自己的不解。 “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對你和我來說,都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將這件事情升華與完美化,卻是一門哲學。洛德有他的藝術,我也有我的追求,這無可避免。”金魔道,“再者,我完成了對他的這個作品的升華。他創作這個雕像,無非是把他在精神領域的理念代入到了物質世界的現實,在物質世界塑造了一個臨時的載體。而我,讓他真正地成為了藝術的一部分——作為一個藝術家,當你親手創造的理念能在藝術品中保持永恒,並與你調轉身份,凝視起你在現世中的轉瞬而逝,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反差的美?” “我不太懂。”薩科搖搖頭。 是的,殺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他沒有想到,傳說中的金魔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怪癖、偏執,又是這般自負。在性格的一些方麵,金魔似乎和沃特斯很像。但從處事風格上看,二者又截然不同。 “對於他人的不解,我早已習以為常。”金魔步履緩慢地向薩科走來,語氣依然平穩如初,“生命的難能可貴,便在於其構成的多樣性與可能性。每一個人的領域或有交集,或保持平行。而我們艾歐尼亞人的特點,便是對其他一切形式的生命氣息的感知。” “在洛德的藝術創作期間,我甚至能嗅到這座庭院中因此而起的芬芳。”金魔的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陶醉於那段遠稱不上久遠的回憶。 “那麼,我應該怎麼去理解你呢?”薩科依舊是那副毫無波瀾的樣子,或許正是他的處事不驚,才讓金魔有更多耐心去與之溝通。 而金魔不知道的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關乎到他後來的生死。 “很多人眼中的世界,遍布著線性的時序邏輯。而我平生做事的哲學,便是從XYZ做起。我對藝術的啟發,也是源於此……”金魔一邊解釋著薩科的問題,一邊端詳著他乖張的臉,“一方天空最瑰麗的時刻,是夜之將盡的黎明,與日之將盡的黃昏;一麵棱鏡最耀眼的時刻,是其支離破碎的瞬間。一樣事物的湮滅,往往伴隨著另一些事物的新生;因此,盡管生命如此美麗,而我更願見其凋零。” “……” 薩科沉默著,金魔的囈語,他隻能聽懂大半。這個人從骨子裡散發出的瘋狂與苛峻,給予了他截然不同的感受。薩科的思維又開始跳躍了。 金魔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前。強健的手舉起槍,對準了他的額頭。 “你的生命,似乎也尤為特殊……”金魔的語氣一轉,“你是誰?誰派你來的,米達爾達?還是,諾爾斯家族?” 薩科抬起頭,微瞇起眼睛看著金魔的臉。他可以很輕鬆地感知到麵具下的存在,如同金魔所說,人與人之間,應當有充分的感知力。而他是一個不羈的魔物,黑魔法的加持使他擁有強大的窺探力,但他不清楚,主體的不同是否給他帶來了一些無法察覺的偏差。 他總想著把握世界,但世界如同燈火闌珊的雨夜街景,在他的眼前時而模糊,又時而清晰。 眼前的薩科至此保持著一縷含蓄的笑意,良久沒有變化。金魔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他的視線偏移,隨即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火舌噴湧,彈藥飛出,薩科的身影伴隨著煙霧消散。四邊的魔盒突起,金魔身姿旋轉,雙槍齊射,擊破來自四麵八方的法術攻擊。 一切塵埃落定後,金魔仍是毫發無傷地屹立在那裡。庭院裡已是一片狼藉,中央原先醒目的雕像,也早已化作了一堆碎礫。金魔回過頭,看著薩科先前站立的位置,如果剛才站在這裡的隻是由魔法凝聚的假身,那薩科的本體應該在不遠的某處。金魔抬頭,凝滯的眼神透過麵具,投向半空中的某個方向。一陣輕風拂過,院子外的樹枝也隨之晃蕩起來。 …… 08 瓦洛蘭歷975年6月11日 薩科在那一刻便決定了不殺金魔。金魔是一位殺人的天才,同時是一位自詡的藝術家。薩科並不能理解他的藝術,正如他還遠遠無法理解自身所處的物質世界。 但薩科覺得金魔的一些話沒有說錯。一個以殺人為追求的人,竟然最懂得生命的獨特與可貴之處,這多少顯得有些諷刺。金魔的話給薩科帶來了許多震撼與啟迪,他覺得,一位藝術的天才,不應死在一個連雇主身份都不知道的匿名委托下。 “回來了?”沃特斯一邊低頭在石案上磨自己的兩把刀,一邊道。 “哇,沃特斯,你越來越厲害了。”薩科的身形憑空出現在了房間裡,“我已經將自己的魔法氣息隱匿到這種程度,你還是能察覺到我。連金魔都做不到,你是不是背著我悄悄煉成了傳說中的‘火眼金睛’?” “哪有什麼火眼金睛。”沃特斯冷嘲了一句,“和你待久了,是個人都能聞到你身上的那點臭味兒。” “哈哈哈哈。”薩科笑道,“你如果出去宣傳,說自己是能聞出薩科氣味的鼻子,一定會大大出名的!” 沃特斯抬頭看了薩科一眼,說:“一點兒也不好笑。” “喂,沃特斯,你這樣也太無趣了吧。”薩科不滿道。 “薩科,你終究不是人類。”薩科轉過身來,看著眼前這個看似矮小瘦弱,實則恐怖至極的魔物,“你的眼界與感知力,使你永遠也不能理解人類的思維或情感,對吧?” 薩科沉默了一會兒,良久才回復道:“這是你所認為的?” “這是你所展現的。”沃特斯拿起重新削尖的刀刃,在手中打量一番,又插回衣服上的刀鞘內,轉而問道,“金魔,怎麼樣了?你可是全納沃利唯一一個敢接這個任務的人。” 聊到這個話題,薩科原本活躍的語氣略微低了一些:“哈哈…我沒有殺他,我觀察了他很久,發現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他沒有傳說中那般殘暴嗜血,甚至有點‘文雅’,用他自己的話說,殺人是一種‘藝術’,雖然我還不太懂‘藝術’是什麼……” “你說什麼?”沃特斯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道,“你沒有殺了金魔?” “對。”似乎早知道沃特斯會是這個反應,薩科故意裝成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怎能如此意氣用事?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聽了薩科的陳述,沃特斯表現出了異於往常的憤怒。 “我知道的,你跟我強調過,這代表著違約。”薩科嘆氣說,“這個任務是我接下的,所有後果,由我承擔。” “所有執行任務違約的成員將自動被列為頭號獵殺目標,不死不休。”沃特斯的語氣中的憤怒還是無法平息,“這是符文之地任何殺手組織的共識。這個任務最初是以我的名義接下的。你這麼做,可是將我們兩人與組織決裂啊!” “決裂,那便決裂!”對話中陌生的詞語讓薩科煩躁。沃特斯的情緒同樣點燃了他的情緒,薩科討厭被支配,更不喜歡做事前的權衡,他一直認為,決定既然作出,就不必再改。 “你怎麼就長不大?”沃特斯語氣不改道,“金魔到底給了你什麼,讓你不願殺他?” “我本來就沒多大,你也不必拿這個來說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薩科嘟囔了一句。如果按人類的時間算來,他的年齡隻有區區幾個月罷了。 “我隻是覺得這樣一個人消失在世界上,太可惜了。”薩科說出了心中所想的,“金魔是一個有氣質與吸引力的人,你如果親眼所見,也不會討厭他。” “所以,因為你是個不懂事的新生兒,你就可以選擇放過那樣一個與你毫無關係的殺人狂?可惜?那個叫薩莎的小女孩,在被幾個黑魔法師摧殘的時候,你怎麼不會覺得可惜?說到底,你不過是一個不倫不類的惡魔……” “啪!”沃特斯沒有把話說完,薩科已經拍案而起,巨大的聲響在房間中回蕩,空氣中的粒子也在黑魔法催動下戰栗,沃特斯還沒反應過來,薩科冰冷的暗黑匕首已經貼在他的脖子上。 “我最後警告你一遍。”薩科用冷到極致的語氣說,“不要隨便提薩莎。” 刀刃抵在脖子上,沃特斯的肌膚在顫抖。他看著薩科的表情,突然間大笑起來。 “好,好,趕緊殺了我。趁現在組織上還不知道消息,你可以遠走高飛。嗬嗬,去找金魔做你的搭檔吧。但相信我,他隨時會轉身一槍殺了你。因為他是人類,你是惡魔。你這樣的惡魔,永遠不會有朋友,哈哈……” 薩科從未見過沃特斯這幅樣子。聽著沃特斯的話,他似乎有所觸動。緩緩放下了手裡的匕首,說:“或許,我能和你組織裡的人談談。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我們不如找個地方冷靜一下,再想下一步怎麼做。” 沃特斯也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一個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