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很快就走到了何方麵前。 似乎是感覺到了有人存在,她抬起頭,看了一眼。 何方屏住了呼吸,右手緊握住劍柄,都捏出了汗。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他幾乎已經忍不住要拔劍。 但他還是忍了下去。 他看到,這個女人的臉上,有好幾片瘀傷,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絕望。 女人看到何方,卻好像隻是看到了一棵樹,一塊石頭,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隻看了一眼,又轉了過去,繼續行屍走肉般往前走。 直到她走出幾丈,何方終於鬆了口氣。 他不願隨意殺人,但此時正是逃亡的途中,任何一點粗心都可能會斷送自己。 還好,這個女人隻是個普通人,不會武功,何方也不認識,不會有任何牽扯。 他看著女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想起了她臉上的傷...... 看來,也是一個苦命人,才會在深夜來到長江邊上吹曲,借此發泄鬱悶罷了。 何方站在原地等了一會,直到女人的影子完全消失不見,才往固定船的位置走去。 這個距離不遠,路邊搭了不少菜架,又有樹擋住視線,無法一目了然。 他一邊往回走,一邊注意看著,再也沒有見到女人的影子。 他心裡又擔憂起來。 吹簫的既然不是石群,那石群現在如何了? 他會不會順著長江一路找下來? 想到這裡,何方加快腳步,就想回到船上,起碼保證安全的同時,也能讓石群找起來不會漫無目的。 回到固定繩索的石頭邊上,何方剛想去解開繩索,卻忽然發現,繩索不知何時已經被解開了。 有人解開了固定小船的繩索! 何方心裡一驚,立刻往水裡看去,就發現小船已經順著水流,開始緩緩地往下飄去,離岸已有五丈遠。 該死! 何方想大喊,又怕驚動附近的居民,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隻好強自冷靜下來,目光死死盯著船艙裡麵。 艙門並沒有遮掩,從這裡看去,能隱約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躺在船艙裡一動不動,宛如一個死人。 是剛才那個女人? 何方不禁頭疼起來,想到那女人臉上的傷,必定是個生活淒苦的女人。 這樣的女人,所帶來的,隻有麻煩。 他不喜歡麻煩。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放棄這條船。 但想起自己的傷,以這樣的狀態身處陌生的地方,沒有絲毫安全可言。 他沒多猶豫,立刻展動身形,足尖輕點,掠出三丈多遠。 身形剛有落下之勢,足尖又在水上一點,頓時激蕩起一圈圈波紋,人也再次飛起。 再落下時,已穩穩站在了甲板之上。 唰地一聲,劍已在手! 何方沒功夫去管身上再次迸裂的傷害,眉頭緊皺,一點一點靠近船艙。 那道白色的身影就躺在船艙裡,似乎沒發覺有人靠近。 何方卻仍不敢掉以輕心,死死盯著那道身影,一點點走入船艙。 他本來沒把這女人當回事,但她卻解開了繩索,占了自己的船,這就不能不擔心她是否有別的圖謀了。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先前的判斷是對的。 女人一動不動地斜躺在船艙裡,雙眼無神,看到何方進來,也沒有一點反應,竟真的好像一個死人一般。 長劍緩緩舉起,何方看著她,沉聲道:“你是誰?為什麼上我的船?” 女人依然沒有反應,看著閃著寒光的長劍,雙眼無神。 何方又問了一遍,女人終於有了一些反應。 不過也不是回答,而是看著何方手裡的劍,眼裡漸漸亮起了光。 她猛地坐起來,激動地看著何方,“你會用劍!我給你錢,求求你能不能殺了我!” 何方:...... 他看著麵前這如同瘋子一般的女人,不知該說些什麼。 有些無語,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悲。 女人說著就在身上翻找起來,竟然真的翻出了五張皺巴巴的銀票,每張竟然都是一百兩。 她將銀票全部推到何方麵前,帶著哭腔說道:“我求求你,你殺了我,這些錢全給你,隻有一個要求......” 她看著何方手裡的劍,眼中流露出無比的恐懼。 “求你動手能快一些,好不好......” 何方沉默良久,也從身上翻了幾下,拿出張一千兩的銀票,丟到女人麵前。 “我給你一千兩,從我的船上下去。” 這是當初從快活林出來的時候帶的銀票,放在衣服內的口袋裡,一直都沒派上用場。 女人看著麵前的銀票,愣了稍許,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滑落。 何方收起劍,拿起船槳,朝岸邊劃去。 “你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麼?若真心想尋死,可以跳江,我也可以借劍給你,大可自行了斷。” 女人自嘲地笑了笑,漸漸泣下沾襟,抽噎著道:“不,我不敢跳,不敢想象那種感覺,我怕自己會在水中緩慢地死去,不想體會那種痛苦。” 何方冷冷道:“你可以用劍。” 女人嗚咽著道:“我怕疼,我嘗試過無數次,可每一次匕首隻刺進一點,那種鉆心的疼痛就會讓我痛不欲生,我下不去手......” 何方不再理她。 一個會輕易放棄自己生命的人,是不值得被尊敬的。 他想起了自己,不由感到好笑。 有些人拚盡全力,一門心思想要活下去,有些人卻一心想求死。 這豈非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小船很快靠岸,何方下船,重新將纜繩係在石頭上,看著船艙內的人。 “你該走了。” 女人的身體開始發抖,她看著遠處那一片黑暗,彷佛那邊有無數魔鬼在等待著她。 她抖著聲音說道:“我不要回去,求求你殺了我好不好,我看得出來,你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一定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殺了我,可以讓我感覺不到痛苦,求求你......” 何方看著她,心中有一股怒氣升起。 他不認識這女人,更沒有絲毫感情。 女人這種隨意放棄自己性命的行為,和他一心想要活命的心思格格不入,他隻恨為什麼有活命的機會,卻不肯好好珍惜? 何方走近了一些,冷冷道:“你看著我。” 女人終於靜了一些,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 何方的衣服,幾乎已經沒有完整的部分,除了右手,幾乎到處都是被割破的豁口,露出了裡麵的皮肉。 每一處豁口內,都能看到裡麵的傷痕,有些甚至還在往外流血,一點點染紅了衣服。 何方說道:“你想死的時候,可曾想過,有多少人拚了命的求活?” 聽到這話,女人漸漸沉靜了下來。 她看著那些傷口,先是麵無表情,漸漸地,臉上露出一絲嘲諷。 過了許久,她忽然站起身,解開係帶,身上衣物滑落。 白皙的身體頓時暴露出來,一覽無餘。 何方驚住了。 他看到,這女人的身上,竟然布滿了錯綜復雜的血痕,有些新,有些舊,全是鞭子抽出來的痕跡。 女人笑了,笑得淒涼,笑得悲苦,“我的傷,也許沒有你重,流的血也許沒有你多,但我承受的痛苦一定比你久。” 她的聲音又開始發抖:“這種傷,我每天都要承受一次,足足三年,就因為我承受的太多太久,才會對這種痛苦越來越怕......” 何方也冷靜了下來,他轉過身,不再去看。 他也不想再糾結這個問題,更不想去問原因,剛才隻是一時生氣,才說了那些,現在想來,自己反倒有些好笑。 他想了想,說道:“把衣服穿好,我可以答應殺你,並且不會有一點痛苦,但你要幫我一些忙。” 既然無法改變結果,不如各取所需,何方正好需要一個人替自己置辦東西,不如把這當成一次交易。 他最早的身份就是殺手,殺人這種事情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女人的眼裡頓時有了光彩,激動道:“你是說真的?” 何方道:“我一向說話算話。” 身後頓時響起悉悉索索的穿衣聲,何方轉過身,女人眼裡還有未乾的淚水,卻飽含期待地看著他:“你說,要我幫什麼忙?” 何方看向不遠處那一座座低矮的農房,道:“你先告訴我,這是哪裡?” “這裡是丹徒縣。” 女人彷佛是看到了能痛快死掉的希望,說話都流利了很多。 丹徒縣... 何方默算了一下,隱約記得這裡離揚州好像並不遠,看來並沒離開多遠。 他點點頭,對女人說:“我需要你去幫我買些東西,東西買回來,我一定遵守約定。” “好!”女人毫不遲疑,一口答應,問道:“你需要什麼東西。” “買些吃的,最少要三天以上的量,還有傷藥、紗布、火折子、水壺、衣服......”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接著道:“最後一項若是不方便,可以不必強求。” 女人聽到這麼多東西,有輕微的詫異,不過並沒多想,立刻說道:“好,我可以幫你,不過......” 她看了看裡麵那些屋子,猶豫道:“現在太早,縣上的鋪子都沒開門,而且這裡很多人認識我,我怕被人抓回去。” 何方不想了解她的事情,隻問:“那你意思如何?” 女人想了想,指向下遊的方向。 “往那邊去十幾裡,還有一個小縣城,你帶我去那邊,到時天也亮了,店鋪正好開門。” 何方點頭:“好。” 兩人重新上了船,掉轉船身,稍微往水中去了一些,離開岸邊十丈遠,然後順著水流,開始往下劃去。 夜裡風小,長江流速較慢,船舶行走的速度很慢。 兩人麵對麵盤坐著,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他們萍水相逢,連名字都互不知曉,隻是為了各自的目的,才湊到了一起。 這種巧合,也不知是不是一種緣分。 何方卻沒心思去多想,這對於他來說,隻不過是一筆交易。 女人已經不像之前那樣行屍走肉,似乎是看到了新生的希望,看到了明天溫暖的陽光。 然而她所謂的希望,隻不過是能痛痛快快的死。 她看著何方,看著他滿身的傷痕,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在被人追殺嗎。” 何方道:“這與你無關。” 她哦了一聲,低下頭。 良久,卻又開口說道:“我姓夏,叫子雨,是江南布商童家的兒媳婦,童家勢力很大,鎮江府的布料生意,幾乎有七成都是童家的產業。” 何方道:“你不必和我說這些。” 女人低聲道:“我隻是想把我的基本情況告訴你,以免你殺了我之後,他日與我家人遇到,會連累了你。” 何方有些意外,看向這個女人。 沒想到剛遇上時,一個如同行屍走肉般的女人,在有了新的動力驅使後,竟也會如此聰明。 “好,我記下了。” 氣氛又沉寂了良久。 嗚咽的風聲配上船槳的劃水聲,聽起來別有一番趣味。 夏子雨忽然又問:“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不能”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 飛鵬堡一戰到現在,已有近兩天了。 不出意外,何方這個名字肯定已在江湖上快速散播,說出去隻會帶來更多的麻煩。 “那...是誰在追殺你?” 何方冷冷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不想回答的問題?” “...沒有。” 實際上,何方除了問這是什麼地方之外,連一個其他的問題都沒問過。 “所以你最好也莫要問我,知道的多了,對你我都不好。” “知道了。” 自此,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天光破曉的時候,岸邊果然又出現一片城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一片比丹徒縣的規模略大一些,看起來也繁華一些,小船靠岸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裡麵有了人聲。 何方固定好船身,說道:“到了。” 夏子雨拾起一張銀票,就朝裡麵跑去。 看著她的身影,讓人很有一種錯覺,好像她做這一切事情並不是為了求死,而是在追求自己心中的理想一樣。 “等等。” 何方忽然叫住了她。 夏子雨回過頭,疑惑道:“怎麼了?” 何方往懷裡摸了摸,摸出幾塊碎銀,掂量一下,約有十兩左右。 “不要用銀票,用銀子,另外,用泥土將臉上塗黑,不要讓人認出來。” 夏子雨接過銀子,也明白了過來。 用銀子,可以避免一些心懷不軌之人的貪念。 這裡雖然不是丹徒,認識她的人很少,但同樣是鎮江府地界,童家的勢力遍布鎮江,很可能會遇到個別童家的仆人。 她不怕死,但她怕痛苦地死去。 無論如何,她都不願再回到那個每天折磨她的人身邊、那個讓她想死都死不掉的家裡。 夏子雨感激地看了何方一眼,深深鞠了一躬,用地上的土抹黑臉和衣服,然後轉身離去。 看著她跑遠,何方回到船艙,拿出傷藥,再次處理身上的傷口。 鎮江離揚州不算很遠,同樣是江南地帶,他不能保證這裡有沒有追殺他的眼線,不能冒險進城。 隻要夏子雨能買來需要的東西,他甚至可以一直呆在江上,一直等到把傷勢完全養好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