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難安者,死難安者(1 / 1)

弒莽 還改 6710 字 2024-03-16

作為淵樓山最富盛名的媒婆,申嬤嬤一貫最講究自己的排麵,一對紅梅戲雪金玉鐲套在了她皮肉鬆弛的手腕上,紫紅的口脂將她的薄情寡義唇細細描摹,一雙精明的丹鳳眼來回挑織著精明假意的奉承:“娘子,今日進城的時辰比估算的要晚些,讓您受餓了。”   甘九枝低著腦袋不開腔暗自翻回前些年生見過的一件事兒,這事兒可真是讓她惱怒手癢……她學起裡頭那個常年混身青紫還瘦小麵黃的小媳婦,眼睛從不往上抬隻往下低著,別人說話不是嗯就是點頭,聲音隻敢往低了去,不敢往高了走,就這樣那一屋子的惡人還無時無刻戳著她的脊梁骨罵,說什麼母雞不下蛋,頂個騾子用這般亂了禽畜倫理的話,她也不是沒見過那惡毒太婆養的公雞,早不叫喚晚也不叫喚,就撒麥麩掰菜葉時能聽見個圍地弄食聲,還下蛋?米糧都沒食進幾口,肉還能長肚窩子裡頭?   許是常用武力來解決問題,一貫是被欺負了就直接二話不說的立馬欺負回去,她做的偽便歪扭的沒個模樣。   申嬤嬤見其通身無一處彰顯大家風範,從容生出了自上而下的優越感,反正隔著層布倒也不用時時刻刻都扮上酸肉的諂媚嘴臉,她的眼神在看向側方那垂眼伏身大氣都不敢出的蓮香時,便是裝都懶得裝的輕視與傲慢了:“你好好伺候娘子吃食,要是膽敢讓娘子積食的話,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蓮香佝著肩脊,戰戰兢兢道:“是,嬤嬤。”   不過一會兒,甘九枝聽見“啞巴”丫鬟大出了一口氣,想來那變臉功力在方圓百裡內都無人不敢比的老虔婆應該是走遠了些。   她一把將蓋頭掀開,塗滿脂粉的小腦們兒被悶出了一層薄汗,她順手扯起蓋頭的一角擦拭……這下可舒服了,不過……她看向手中沾滿脂粉的一角布,明顯不高興的說小話:“悶死了!這轎子怎跟個爐子似的?”   蓮香見她那紅潤的小嘴巴一張一合,問道:“娘子在說什麼?”   “熱!餓!”   甘九枝盯著轎內小桌上被荷葉裹住的噴香烤雞,忙咽著口水:“快些快些!這烤雞趁熱才好吃!”   蓮香的嘴又閉合上了,要不是甘九枝將將才聽過她說話,當真就以為她是個鋸嘴葫蘆。   “你怎又不說話了?”   蓮香將烤雞放在她麵前,低頭不語。   真奇怪要是不說話就不說話好了,怎能說了一句話又不說話了?弄的她琢磨不出個名堂來,真是好生沒道理。   烤雞的香味從甘九枝的小鼻子暢通無阻的竄到她心窩窩裡頭,她餓的慌了,注意力心甘情願被美食勾去,先前絞盡腦汁一頓想想出的妙計從“啞巴”丫鬟身上“旁敲側擊”的問出“山裡事”的法子被她饑不擇食的丟到老遠一邊,根本沒想著撿。   得來塊最大的!甘九枝手中的白玉芍藥細筷精準的夾住了最大塊的雞肉。   國都平縱的烤雞果然名不虛傳,外酥裡嫩、鮮美多汁、雞肉馥鬱的香氣回味悠長,還未等她將第一塊雞肉食完,蓮香就將烤雞連盤帶肉的給收到了食盒裡。   甘九枝那叫一個急啊!她忙咽下嘴裡的雞肉,眼睛睜的大大的像隻護食物的小犬:“這烤雞我還要食!”   蓮香熟練的將糕點推到她麵前。   甘九枝忍無可忍!   積食!不要多食!多食了要積食!   這老虔婆!這個沒嘴丫鬟!真是快氣死她了!   不就是食個烤雞嘛!香噴噴的食物擺都擺到她麵前了,筷子都伸出去了,到頭來跟她說食一口嘗個味兒就得了,這誰能忍?甘九枝氣的瞪眼睛,每天都吃不飽,以前就算了,可這是國都平縱的烤雞啊!她爹爹也沒食過的烤雞啊!她多食點怎麼啦?   她氣的將手頭那價值百金的白玉芍藥細筷往桌上用力一扔,小桌是以上好的金絲楠木製成,玉木兩相逢,木太硬氣,玉太通透,果是玉碎成了幾節小段,木承了壞玉。   轎外的申嬤嬤聽到動靜,立馬叫停了轎夫長焦急忙慌的長了轎來。   她先是看了眼怒氣沖沖的將婚娘,後將視線移到了小桌上,見玉筷盡斷,食盒裡放著一盤幾乎沒有動過的烤雞,心下便了然。   新娘子是不能罵不能打的,但下人就好弄了,殺雞儆猴這法子既不留把柄又能逞威風,如何不好?思及此,她一巴掌就扇到了蓮香的臉上。   啪!   這一巴掌的威風逞的屬實是厲害,蓮香的臉立馬紅腫火辣了起來。   申嬤嬤吊著丹鳳眼,聲色俱厲:“跪下!”   這巴掌遭的不明不白,但蓮香卻是不敢不從更不敢給自己討個說法,隻能是立馬的乖順跪在申嬤嬤的麵前。   “朝娘子跪下!”   蓮香趕忙折轉身子,側對著甘九枝跪下。   甘九枝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她極力壓抑著怒氣,從她上轎的那一刻起,她就告訴自己千萬要忍耐住脾氣,一定得等到完婚後才能尋合適的時機設法逃走,隻有這樣才能在保全自己的同時還能讓尋降靈族避免遭受淵樓山的下作手段,所以她這一路上才千忍萬忍,一裝再裝目的就是要讓他們覺得自己軟弱可欺沒有威脅,這樣才能結出最好的果子,可……   申嬤嬤從隨身攜帶的荷包裡取出一根被絹布包裹住的銀針,點在轎內的燭火晃來晃去,甘九枝的腦袋突然感到一瞬間的劇痛,隨之而來的是一句模糊的哀歌,她倉皇的用雙手抵住軟榻撐起身體,卻在還未來得及做出其他反應時,一切又都恢復尋常。   是靈。   她看向轎內的兩人,她們沒有感知到,所以……   她蹙眉回想那句沒頭沒尾的哀歌,卻好像一切都是她的幻覺,她抓不到這頭幼靈的尾巴,膽子這麼大又這麼小,敢在上北招惹尋靈客,又不敢真的打她一下,想到這兒,先前的劇痛再次襲來,又隻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又倉皇結束的感知,不過這次的哀歌變的稍微清晰了一些,但還是什麼也抓不到。   她這下更惱火了,吃不飽就已經很令人生氣了,現在又有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靈屁孩兒,趁她的靈力被壓製時趁虛而入一而再二的招惹她,還好她深知這裡不是梔珠,是國都平縱,隻敢極為小聲的傳話給這個討厭的靈:“你不要惹我,不要惹我!要是再戲玩我,我出了平縱定將你提起來打!吊起來捶!揍的你歪頭斜眼!”   “上北!上北……”   周遭的萬事萬物在一瞬間全都靜止住,甘九枝的視線落在被風吹鼓的轎簾上,連風都靜止了,這近乎於神力。   不是靈,而是神力。   可觀甘九枝的神情,不難看出她對此根本是不知的。   就算是最高等的靈在國都平縱它的實力也會降到最低,而除了靈以外,又有誰有這樣的能力?   甘九枝模糊的回想起《開靈錄書》上所寫的有關於在北之靈的知識,可她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她在那一天逃課了,還被爹爹叫到梔珠修靈學堂外的柱子前好生說教了一番。   在北之靈,靈力削為初始,不得反……然後是什麼呢?   甘九枝撓著頭,想是這段背不下去,那就換下一段試試。   北之最強,乃於上北……   呃……   世有神力者,能於上北……什麼來著?   完了,真是不該不好好聽學,她沒法子隻得問:“上北!上北!你倒是說完嘛。”她兩手張的老開,“那《開錄靈書》那麼厚一本,我怎麼記得住嘛!”   “憨貨!憨貨!你怎的是個憨貨?”   啊?   甘九枝不可置信,這頭不知禁忌的靈居然罵她是憨貨!   “你到底是那種靈,怎得還平白罵人!裝神弄鬼到底想做什麼?”   “我警告你我脾氣不好你最好是別惹我!雖我尋靈等級低,但我打你真是不費勁的!”   “你怎麼比你祖宗還要憨?”   啊啊啊啊!   甘九枝氣得咬牙握拳的手都在抖,哪能平白無故的罵人?她什麼都沒有說,更什麼都沒有做,就連最基本的事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怎能這樣罵她啊?   “罷了……罷了……憨人有憨福,當初你祖宗……不提了不提了。有道是,天命難改,你這一輩子多跌撞,愛你者難得善終,你愛者難修善道,悲淒!悲淒!”   甘九枝拿起桌上裝著糕點的盤子就往前甩去,耳側的步搖打的她臉生疼:“命命命!又是命!你管我如何?你們又管我如何?我想怎麼活就怎麼活!那裡輪得到你這般委縮之人張口閉口胡亂屁談我命生來就輕!”   她雙眼氣得通紅完全控住不住自己的雙手,又不知道該怎麼欺負回去,一股從腳底竄進心裡的火氣讓她掀翻了身前的金絲楠木桌:“就我命輕,你們命高,你們命貴,我看不過是墳頭草高!紙錢金貴!再敢屁談,小心我打的你們永不入輪回!”   “愛你者難得善終,悲淒你父一代天驕卻終為無言,人命天定,若掙如同囚牢之徒,左不過夾縫窺光,糜糜竊生!徒勞也!”   “徒勞?你說徒勞就是徒勞?你裝神弄鬼藏頭藏尾!不報名姓不道事由平白欺人!所言所行所作都是鼠輩,你何配議我爹爹?!”   “肉體祭器,永不入輪回,屍骨無存,魂靈難安,以此代價卻換你心安。若是你惜你父良苦,早早離去,何至於今陰陽永隔?悲淒!悲淒!”   甘九枝渾身顫抖差點跌坐在身後的軟榻上。   換你心安,換我心安。   爹爹,我真的……   “愛你者難得善終,你愛者難修善道,若執意一意孤行,陪葬者何止萬千?悲淒!悲淒!又一生難安者!死難安者!”   甘九枝跌坐在軟榻上,雙眼潤濕,卻仍倔強的看著前方,厲聲篤言:“屁談!都是屁談!你這鼠輩何配亂評我爹爹?何配議我命?”   她雙手緊握成拳抵在軟榻上,胸膛起伏心緒難平,縱這不平憤憤的人世要千方百計、鬼心毒肝的一遍又一遍跟她說,你命輕,你福薄,與你有愛之人不得善終,你此生注定孤身才能護住你愛者愛你者千千萬萬。   可這又如何?爹爹才不會騙她,爹爹說過,我閨女生來就是改天破命之人,世人之晦語私益,世間之不作道明猖,終會一如她握緊手中的金紋殺豬刀砍平的每一根鎖人樁一樣,哪怕它們再怪異,再高的無邊,再遠的要跋山涉水,傾覆而去……終會結出它們該得的報應之果,往後她隻需盡全力去揮舞手中的刀,隻管去斬平這世間最大的不平。   這就是她甘九枝身為尋降靈客的道!   異響再未傳來,一切突又恢復如常,先前摘下的蓋頭好好的戴在她的頭上,甩出去的盤子吃食,掀翻的桌穩穩當當的放置著,她失力的摘下蓋頭仍其飄落在地,隻靜靜的看著被風吹鼓的轎簾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   蓮香額頭新生的汗珠從其臉頰滾落直至浸潤衣襟,申嬤嬤心中升起一絲淩虐的快意,她掐凹蓮香汗濕的下巴,皮肉俱慎:“還不快將眼睛睜開,好好看著做錯事的懲罰是什麼?”   甘九枝冷冷的看著她,聲音是盛怒後的平靜:“申嬤嬤,在我麵前你有資格對她用私刑嗎?”   申嬤嬤微張著口,一個平日裡怎麼著看起來都軟弱可欺的人竟會如此說話?   在她愣神間,甘九枝的視移到了她掐握住蓮香的那隻手上,冷聲道:“鬆開。”   申嬤嬤見其冷臉到底還是顧忌了她“貴人”的身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情不願的鬆開了掐握住蓮香下巴的手,半威脅半示弱的回道:“娘子為何這般言語?這蓮香伺候不當惹您生怒,娘子純善不舍懲治,但奴婢萬分心疼娘子,定是要依照山製好好的替娘子懲治這般沒眼色的丫鬟,讓她長長記性知道什麼能做什麼又不能做,隻有這樣方才能將娘子給伺候妥當!”   甘九枝仍舊冷臉相對:“若我說不需要呢?”   申嬤嬤恭敬的朝她行了個禮,一張薄情寡義唇絲毫不饒人:“娘子還未真正嫁到淵樓山,自是不懂得我們淵樓山人處事的規矩,像蓮香這樣的賤婢就算是被紮上個千千萬萬針也是不為過的!娘子心軟,但規矩就是規矩,奴婢也隻是照著規矩做事罷了。”   “你!”   申嬤嬤頗有些得意其‘啞口無言’:“娘子尊貴,實在不必為一個賤婢開金口說玉言,人各有各的命數,若是命數裡就注定是條賤命,那就得賤活著,莫要以為自己金尊玉貴恐惹世人笑話,難逃老天爺的報應!”   甘九枝驀的站了起來,將兩袖用力一甩,周身熏染著極強的壓製力:“你恐世人笑話,怕遭老天爺的報應!但我甘九枝自生下來就從不怕世人笑話,從不懼老天爺的報應!若不認命是逆天而行的話,那我便自立於天地之間永不躲閃!若世人都隻能認命的話,那你們淵樓山的鬼公子又是因何故才能活到現在的?就靠你們那閉口不談的虔誠嗎?”   申嬤嬤嚇得傻楞在原地,氣都忘吸了。   甘九枝見她不語怒極,聲聲震耳:“你回答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