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嬤嬤軟了膝蓋,淵樓山有一規矩,就是不可提,不可議,更不可論鬼公子那天定的短命命數,若是犯了這個規矩,便是將其千刀萬剮也是淵樓山仁慈了。 “這都是娘子一人爛嘴胡言,娘子聲音那麼大外頭定是聽的清楚明白不會誤了奴婢,奴婢是萬萬不敢不敬鬼公子啊!” 甘九枝盯著她不放開:“就隻會嘴上虔誠欺軟怕硬。” 轎簾又一次被人給從外向裡掀開,因花轎是過了鬧市才停下來的,周遭隻偶爾路過稀零幾個行人,諸仆耳力又極好,就算駕馬走到隊伍的最前頭也能將甘九枝的話一字不露的聽了去。 申嬤嬤的膝蓋移來正對著諸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諸仆大人,那大不敬的話可沒有一字是奴婢說的啊!奴婢一貫敬重鬼公子,更敬重我們淵樓山的規矩,這等反天逆命的話,奴婢是萬萬不敢也不會說道的啊!” 諸仆的目光從她移向甘九枝,出口便是定罪:“你竟敢對鬼公子不敬!” 甘九枝直視他的眼,絲毫不懼,也從不知退縮二字:“我與其素不相識何談不敬?可若人隻能認命的話,又有幾個人能知曉自己命定的天數?在這世上,就隻有你們這樣厚顏無恥、自負高貴的人,才會覺得別人的命都是天注定的賤命!” “是嗎?” 諸仆用長劍挑起她的下巴,卻不想她直接握住了封了鞘的劍刃,向內一轉後,再用內力將劍柄重重的震在了他的胸膛上,生生弄斷了他的兩根肋骨。 欺負她?就得要做好被她欺負回去的準備,單論打架這事,她還從來沒有怕過誰。 “噗!”一口濁血被諸仆吐了出來。 甘九枝同樣不好受,她的靈氣受那老虔婆身上閉目石的壓製,現在又離她那麼近當真是一點兒也使不出來。 況且她的內力和其他專門的練力者不同,她的內力是從空崖仙人的孤絕法器究無杖中強行汲取到體內的,這股內力自是有其身為孤絕法器的傲然獨霸之氣,在沒有靈氣的配合使用下,擅自使用隻會傷彼更傷己。 海浪般此起彼伏的疼痛從掌心翻絞到四肢,她身體一顫竟直接跌坐在了軟榻上,口中噴灑而出鮮血將玄黑色嫁衣染的斑駁。 她常年純善的雙眼變得銳厲,周身的氣息比平日未被壓製時更為霸道狂狷,原本就不屬於她的內力此刻正急速從她骨血皮肉裡竄逃出來,漸漸散聚在了空中形成了孤絕法器究無杖的實體。 申嬤嬤和蓮香具是肉體凡胎,且無任何詭譎霸道的力護體,直接就被究無杖一浪強過一浪的孤絕力給打到了轎外。 好在情係心上人的轎夫長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裡麵的狀況,所以在蓮香被震出轎時,眼疾手快的越空攔抱住了她,得以能在事末茍且的護她周全。 一貫跋扈眼高手低的申嬤嬤無人想著去救她,在來不及反應時就直接被震到了三常開外的侯府門外豎立的石獅子上,七竅出血,一命嗚呼,爛肉亂撒。 孤絕法器究無杖到底還是念著一些舊情的,或是實在是怕極了甘九枝“生吞手撕”它的莽樣,所以在其快要暈過去時,它用自己孤絕的頭也就是杖柄將諸仆重傷後,才敢招呼也不打,一聲不吭的朝著絕涯角的方向飛去尋真正的主人空崖仙人去了。 甘九枝覺的自己眼皮沉重的像是立馬要睡著一樣,明明四肢都好好的連接在軀乾上,卻好似被人砍來扔到了四處,她甩著頭,用全力撐著手臂卻還是止不住的打顫,爹爹說過,握刀的人就要像自己手中的刀一樣,要有永不彎折的刀骨,而她的脊骨,是她爹爹此生最大的驕傲,由他而生,被他鍛造。 她在陣陣困意中反復告訴自己,我生來永不彎折,注定改天破命。 “慘死”在地的諸仆像是一團腥濃的食物,而聚集在他身側的淵樓山人則像是麵目怪誕的螞蟻,密密麻麻的為地上的那團不經打的“死物”來回輸氣療愈。 甘九枝的臉被冷汗浸濕,唇上滿是痛極的咬痕,她透過破碎飛揚的轎簾,在點點星光和散落的幾處人間煙火下,看著平縱侯府外張燈結彩,喜布紅艷飄蕩,還有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 這般喜慶熱烈。 不像她上不得臺麵的婚事,如同她指甲上所染的蔻丹一樣,那是玄黑色的凝固又惡心的人血引。 等甘九枝恢復意識後,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天兩夜,她醒來時下意識的看向轎窗外……轎窗恢復如初,沒有縫隙能讓她窺見破綻。 蓮香見她醒了,便將放置在食盒中保溫的吃食一一擺放在小桌上:“娘子,先食點清粥小菜吧。” 整整三天兩夜都沒好好進過食的甘九枝餓的心慌手軟,她的唇色不復先前的紅潤,聲音倒還清晰可聞:“我暈了多久?” 蓮香在將粥食盛到她跟前的白玉芍藥碗內,又給她夾了些爽口的醬菜到玉碟裡,在此過程中她同往日一樣並未多言半句。 甘九枝對她一貫的啞巴行為已是熟視無睹了,更分不出心思去關心這些,她迷蒙著大眼,目光垂在跟前的粥菜上……粥食是用最為鮮嫩的青菜和蝦仁做匯入精米粥內熬煮而成,吞咽進食道裡,不安響動的胃總算是得到了溫潤的安撫。 在她食了約莫半碗時,轎窗外突然傳來了諸仆明顯中氣不足的聲音:“三天兩夜。” 甘九枝自顧自的咀嚼著鮮甜的蝦仁,一副一心隻食碗裡粥,兩耳不聞窗外言的呆萌模樣。 “申嬤嬤死了。” 甘九枝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轎窗外的諸仆似是察覺到了她的反常,莫名勾唇一笑,頗為舒心的駕著玄色馬徑直往前去。 等諸仆走遠後,蓮香竟一反常態的湊到她耳邊低聲道:“轎夫長說,那古怪的器物飛走時順走了一塊紅色的石頭,隻有他看見了。” 甘九枝眼眸瞬間一亮!不由自主的將和著醬菜的一大勺粥送進咧開的嘴裡,她慢悠悠的砸吧了兩口,這才砸吧出味來,原來麵前著啞巴丫鬟也不是那麼忠心。 怪不得她一大覺醒來後,突然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哪哪兒都舒坦極了,就連先前被孤絕法器究無杖誤傷的傷口也快要好全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不過嘛,等她下次再見到那詭計多端的究無杖時也還是得要好生揍它一回! 畢竟自己先前為了打服它可是吃了不少苦頭的,可不是這混法器小施恩惠就能混過去的。她估算著時間,約莫還有七八日他們一行人就能到達淵樓山,即時隻要一入洞房她便可以…… 不過既然先前申嬤嬤能用閉目石來壓製她的靈力,那麼她想,淵樓山裡說不定還會有其他的閉目石,閉目石是尋降靈族的七寸,若是任由淵樓山用其來逞威風,怕是族人今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世上的閉目石共上、中、下決三塊,究無杖順走了其中一塊,那就還剩下兩塊。隻要餘下的那兩塊閉目石能永遠消失的話,那麼他們尋降靈族今後都將不再受到淵樓山的牽製,而她也能放任自己在婚禮當天將淵樓山鬧個翻天覆地,也不枉她這一路吃的苦受的罪了。 可怎樣才能找到餘下的兩塊閉目石並且能在其的壓製力下將其毀掉或者是藏起來,總之無論怎樣都行,隻要這兩討厭的東西能消失就好。 甘九枝撓了撓頭,這個問題好難啊! 蓮香見其先是伸腿揮臂,一會兒又樂不思蜀,一會兒卻又是凝眉深思,在好笑她什麼情緒都顯露在臉上時,又疑惑其因何如此? 甘九枝觸到她與平常相差無幾的目光時,卻是做賊心虛的生怕其發現自己的異常再進而看穿自己的謀劃,便行為反常的將碗裡餘下的粥食囫圇兩口喝完後,還沒等到其從呆若木雞中緩和過來,就先其一步端起漱口水再將口草率的漱洗後,順手將蓋頭一拉,便把自己給擋了個嚴嚴實實。 蓮香好一會兒才想明白她這般變化的緣由。 先前申嬤嬤還在時眼前這扮乖的甘娘子,好歹還有些不倫不類的女子樣,這申嬤嬤一走,怎麼就一下子這樣……袒露原型了? 不管她怎麼想,蓋著蓋頭的甘九枝總算是有了安全感,她摸著自己圓滾滾舒坦坦的小肚子癱在了軟榻上,睜著亮晶晶的小犬眼回想著爹爹在世時,常對她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當時她還嫌煩,所以在好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認為這是爹爹在拐彎抹角的暗示她愚笨,可爹爹臨死前卻緊緊握住她的手,老淚縱橫,字字戳心的對她道:“九枝啊,爹爹不能再護著你了,你平日裡總嫌爹爹嘮叨,但爹爹對你說的話你可是千萬要記住,萬萬不能忘!你今後若是遇到了事兒,卻又沒有法子解決的時候,就想一想爹爹對你說的話就會有法子了……” 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啊? 哦,原來什麼也沒回答,隻顧著靠在爹爹的懷裡撕心裂肺的哭去了。 但爹爹字字都出之於肺腑,挨在她心坎上的話,她一記就是六年。 她捧著自己的小臉吸了吸鼻子,將酸澀之意強壓了下去。 沒法子時就想想爹爹的話啊,那樣就有法子了。 委屈嗎?甘九枝。 委屈。 可十幾年的委屈她都受住了,所以這點兒委屈又算的了什麼呢? 族長是壞的,他讓她替他孫女嫁到淵樓山去,這是不該她受的苦!可族人不是壞的,裡麵的有些人還會時常誇她可愛,給她吃食甜嘴兒飽腹,所以就算是為了無辜的族人,她甘九枝也要將這無故而受的替嫁之苦給挨下來。 她偷摸的將手伸進蓋頭裡,再靜悄悄的將臉上的眼淚悉數擦拭乾凈,不能再想這事兒了,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忍不住要去教訓紅胡子族長。 她翹起下嘴唇吹著自己額上的碎發,開始將爹爹的話一句一句的拿出來細思苦想。 獨克之物,也有其天敵,倘若其天敵難尋,就演化為另一物。 閉目石克尋靈客之靈氣,她不知什麼才能將閉目石所克,但她可以想辦法將靈氣化作另一物,從而不被閉目石所克。 爹爹果真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 可怎樣才能將靈氣化作另一物呢? 她輕抬指尖,啞巴丫鬟就立馬靠在轎沿昏睡了過去,再一揮手,轎身就多了層能隔絕外物也能藏住內裡的隱秘屏障。 甘九枝在將蓋頭隨意的薅扔在地上後盤腿而坐,屏息凝神將大部分積蘊在額間的靈氣緩緩聚入金虎玄鐵盤內,而正在盤內休憩的無極淵金虎淵王,則是立刻起身遵循她用靈識傳達的指令,大開獸靈眼將她的靈氣逐漸轉化為了自身的獸靈氣…… 甘九枝在將一切都完成後緩緩鬆懈掉自己的精神力,她擦拭著額上的汗珠長舒了一口氣,手一抬,再將施在啞巴丫鬟和花轎上的靈氣盡數給收起來的同時也順手將壓製在轎窗上的玄黑氣給揮散了。 真是,憋得慌。 蓮香眨巴著還有些困倦的眼,愣神看向被風吹起的轎簾,陽光明媚的山間一隻灰撲撲的鳥雀從枝的這一頭撲飛到枝的那一頭,微風習習,草木生生,她嗅著偶現的花香想是等這趟差事辦完後,她就該成婚了…… 七日後,淵樓山鬼視門。 諸仆翻身下馬,早已等候多時的斯文仆官替他脫下早該取下的蓑衣,嗓音柔柔:“雨一日前就停了,諸仆先生這路行的急。” 諸仆避開他的眼,擺手示意身後的轎夫們將花轎停在原地:“路上遇了事耽擱不起。” 憐椿後退一步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笑的隱秘:“可臣仆觀先生之姿,倒是化危為安了。” 諸仆將視線凝在他月柔般的臉龐上,藏在青鬼麵具下的臉和心唱著反調:“你該開鬼視門了。” 憐椿左手淺握成拳抵著下唇,遏住笑意俏皮道:“得令!” 諸仆不自在的避開他瀲灩的眼。 憐椿從長袖中取出喚鷹哨,風吹細柳般走向諸仆正前方懸立著的玄鬼天鷹雕塑下,他將喚鷹哨攤開在手心,任其升騰在空中幻化成玄鬼天鷹……他閉眼雙手抱合在心口一邊哼唱鬼視唱詞,一邊與喚鷹哨幻化為的玄鬼天鷹融為一體…… 而在轎內等的早已不耐煩的甘九枝則是一把掀起蓋頭,不顧蓮香和轎夫長的阻攔執意下轎,她快步走向諸仆,嗓音洪亮:“你這人也真是怪明明先前同我說話時還虛到不行,現在卻要在自家人麵前逞強……那是!墮獸靈!” 她嚇得差點就將金紋玄鐵盤給掏了出來,還好及時想到了這裡是淵樓山,才堪堪忍住了自己的降靈本能。 諸仆在覺察到她的殺意後,竟直接一個側身拔劍而出擋在了玄鬼天鷹的麵前,厲聲道:“甘娘子這裡是淵樓山!您貴為吾山鬼公子之妻,臣仆當是對您深表敬重,但您若膽敢妄動吾山的玄鬼天鷹,就休怪臣仆手中的這把除事劍以下犯上了!” 甘九枝雖說不喜眼前這人,但好歹他在迎親的一路上對自己還算是照顧有加,隻是……若眼前這隻玄鬼天鷹隻是個普通的頗為強大的獸靈還好說,她可以隻當是自己未曾見過,畢竟她不是個隻顧殺屠的全乎降靈客,放其一條生路也未曾不可,但它是墮獸靈!是將軀體獻祭給了永墮之神的墮獸靈,它若不被歸降一但靈識滿溢,永墮之神就會借其軀體而再次成神,屆時便會是天地的一場浩劫,雖降靈他們亦可但是誅神可不是人能做到的事了! 甘九枝上前一步,質問道:“你可知它是墮獸靈?” 諸仆刀鋒向前,冷眼冷聲:“臣仆隻知它歸於吾山!” “那你怎知它一旦……”甘九枝話未說完,原本正在金虎盤內休憩的無極淵金虎淵王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掏著耳朵懶洋洋的用靈識對她說道:“九九,吹哨者才是墮獸靈,玄鬼天鷹隻是容器而已,這頭不人不獸之墮靈本王要是想降它,沖它腦門兒拍一爪子就夠了。” 甘九枝這才將心放了下來,頗有些急中生智的意味說道:“這鳥一旦靈識滿溢,可是要食很多喪靈氣才能喂飽的,到時候它胃口大了,若你山沒有足夠的喪靈氣來喂食它,它可是會生食你們的靈來填肚子的。” 諸仆將除事劍的刀鋒朝向地麵,語氣緩和了些:“這就不勞甘娘子費心了,它既投身於吾山,吾山也需還報之安然。”說著他伸手朝著鬼視門指去,“鬼視門即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吉時將至,甘娘子還是先隨臣一同入山吧。” 語畢他朝站在轎旁的蓮香吩咐道:“你還不將蓋頭給甘娘子蓋上?” 蓮香腳步匆匆:“是,諸仆大人。” 甘九枝卻是沒理會他二人,視線始終落在懸立於空的玄鬼天鷹身上,鳥身鬼麵,血色長羽,無瞳之目…… 無瞳之目! 它的瞳孔呢? 還未等她細想,玄鬼天鷹身後的斷崖突現出一顆怪誕恐怖的玄黑色頭骨,隻在彈指之間,至於頭骨上方的天空竟被一股從地淵中沖出的撕咬力輕而易舉的破開一道裂口! 血!天流血了!那源源不斷的從天之裂口中沖流而下的竟是鮮血!不過這顯然隻是個開始,隨著天後湧來的血液越發猛壯,這道被命運巨齒吐出的泉眼順勢依循命定的順序從罪之始端淪為惡之罅隙,而被推手指使著破開的牢籠則是被匯聚無終的鮮血砌起高樓的欲望,從而將一絲天沖撞撕裂成了命定的長河…… 命之咒詞警於沙海:不要破開人族不可為的欲望,那是被鮮血推著向前的人族之暮光。 憐椿用手輕撫奪取他雙瞳的這兩行透明卻又可見的字,他至今都未弄懂什麼才是人族不可為的欲望?而那暮光的盡頭又是什麼? 指尖的觸感冰冷飄渺一如他在騰水沙漠中度過的日子,沙海的鳴唱僻遠空絕,漫天飛舞的風沙更改了朝前的方向,他記得他在騰水沙漠中隻回了一次頭,隻是那時他雙瞳已失,再難覓來路。不過騰水沙漠好像是世人的黃粱一夢,隻因從未有人在裡看見過虛幻的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