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傷口(一)風骨(1 / 1)

6.傷口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   “打啊。”一個鬼魂喊道。另一個鬼魂問黃躍進:“你拳頭那麼大,還猶豫什麼?”“這家夥做女人時心裡就沒有你,”又一個鬼魂慫恿道,“你得狠狠揍她!”“勾人精,打死她!”“打死她!”文麗看著眾鬼魂和它們鬼嘴裡吐出的長舌,本想把這口氣咽下去的,可是,那些鬼男女,以為文麗的隱忍是因為軟弱,就攪到長舌,叫得更響,嚷得更兇,罵得更厲害了。文麗氣不過,像變戲法似的,從空中抓來一根管子。那管子很軟,很長,文麗剛把它插進自己的身體,一股濁水就噴出來,灌進那些張開的鬼嘴裡。那些嘴巴,不負責任浮誇的,心懷鬼胎造謠的,挖空心思毀謗的,喪心病狂誣陷的,咕嘟咕嘟地吞著奔湧過來的尿液,直到此起彼伏地打起了飽嗝,才把長舌縮回。   小芳媽媽和孟老師因為離得遠,退得快,加上文麗噴射時手腕兒特別柔軟,分寸把握得很好,到他們麵前時及時收了手,身上沒有濺到一滴尿液。黃躍進呢,文麗並沒有將管口對著他,但因為離得近,從頭到腳,都被淋透了。長舌鬼魂哇哇嘔吐時,文麗對黃躍進說:“下次,要是再大嚷大叫,就給你單獨來一次。”黃躍進討好地笑著:“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剛才,看到文麗這泡痛快淋漓的尿四下裡噴射時,我忽然想到了世間那些被舌頭殺死的冤魂。那些可憐的人兒,要是有文麗一半的勇猛無畏就好了。這個時候,我怎麼也想不到,文麗也有軟弱的時候。而正是那一次軟弱,讓她失去了愛情,走向了心靈和肉體的漫漫長夜。在痛苦的時光裡,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心愛的三個字刻在骨上,銘在心間。   中秀推開門,反手把門插上,兩眼含笑卻又十分緊張地看著冷老師。冷老師盯著電腦問:“廣場舞這麼早就散了?是不是擾民,被驅逐了?”中秀走到冷老師身後,伸手要抱冷老師的頭,卻看到了冷老師迅速轉過來的詫異的眼,還有突然伸出來的阻止的手。“怎麼不敲門?”聲音不高,但冷老師的問話中充滿威嚴,還有不快。“嚇死我了。”中秀拍了拍胸脯,吸了一口氣,“嚇死寶寶了。”冷老師扭頭看一下門,不滿地問:“為什麼插門?”“我寫的文章不好,怕外邊的人看到,丟人呢。”中秀這樣解釋時,有點窘迫。冷老師站起身,走過去,把門栓拉開,敞開一扇門,才說話:“文章是自己寫的,怎麼會丟人?”   中秀將手伸進衣領,掏出一張紙,展開,遞給冷老師。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中秀有點局促:“我字不好。”“文章最重要的是內容。”冷老師邊看邊說,“不錯嘛。”中秀走過去,將敞開的那扇門關上。冷老師說:“留條縫。”中秀將門虛掩著,轉過身來時,要解衣扣。   貓早就看懂了中秀的心思,大叫一聲:“別脫!”貓的胸懷坦蕩,光明磊落,眼裡容不得一點罪惡,心裡藏不得一點齷齪,隻用這兩個字,就清楚地表達了出來。我對他的敬意不由得又增加了許多倍。中秀被嚇了一跳,手停在了領口處,看向貓時,狠狠地瞪過去一眼。那貓像打了一個大勝仗,趴下身子,瞇起眼睛,將對女性身體不感興趣的君子風範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   冷老師看著紙上的字,全神貫注,似乎忘了中秀的存在。他在電腦裡打出一行字,輕點一個鍵,屏幕上出現了好多字,有些是紅色的。冷老師笑了笑,問道:“這篇文章是你寫的嗎?”中秀倒也乾脆:“不是我寫的,抄來的。”“為什麼要抄?”中秀反問道:“好多人都抄,連大學教授、作協主席都抄呢,我為什麼不能?”   中秀剛走出冷老師家門,梨花就從她的垂頭喪氣中看出了結果。“五百塊錢什麼時候能拿到?”梨花指著中秀的鼻子,“你是不是不想做?”中秀又委屈,又氣憤,反問道:“我要是不想,還能一次次地跑?”梨花不滿地質問:“那怎麼沒辦成?”“我在網上抄文章,被他發現了。”中秀沮喪地說,“他要我回家,把那天找校長的事給寫出來。”“你回家就寫。”梨花滿不在乎地說,“你又不是不會寫字。”中秀搖了搖頭,無奈地說:“一拿筆寫字,我腦子就亂成了一鍋粥。”“我要是上到初中,”梨花自信地說,“肯定會寫作文。一次就能寫二百字。”“不乾了。”中秀下定了決心,“不管那人給多少錢,都不乾了。”“你別泄氣。他也不是什麼正派人,肯定會上鉤的。”梨花進一步分析道,“他要是正派人,就不會爬人家墻頭了。他要沒有把柄在老頭手裡,就不會給那二百塊錢了。”   大麗跳完廣場舞回家時,冷老師還在敲擊鍵盤。大麗嗅了嗅鼻子,問道:“誰來的?”冷老師就把學生家長找到學校,自己被質問的事講了個大概。“早不找,晚不找,評職稱時候找,”大麗憂心忡忡地說,“這事不簡單啊。”“你不要亂想。”冷老師淡淡一笑,說道,“我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擔心。”正說著,手機響起來。兩個人嚇了一大跳。電話是女婿打來的,女兒到了醫院,待產。二人和衣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等電話。半夜時分,女婿打來電話,報告母子平安。冷老師和大麗互看一眼,兩雙眼裡瞬間蓄滿了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天亮了,大麗帶著小家夥的衣帽鞋襪和被褥去青島時,我撥動空氣,查看孔校長一家的慘烈。一再推遲看那一頁歷史,是因為我害怕看到哭泣,聽到哀鳴。我父母哥姐臨死前,就是那樣的狀態。   七個人,趴著的,仰著的,穿長衫的,係圍巾的,穿旗袍的,學生裝的,鮮血正從七個人的傷口,頭顱、脖頸、胸背處流出來,快的,慢的,噴的,流的,滴的,遲緩而又倔強地匯聚到一起。血海裡,有跌落的禮帽,有踩爛的菜葉,有摔扁的豆腐,還有一條僥幸活著的魚,正一下一下甩動尾巴,激起一片血霧。白太太看著孔校長:“你要是帶著全家跑走,就好了。”悠悠一口氣裡隻有遺憾,沒有責備。孔校長看著奄奄一息的白太太,無力地說:“我要是帶著全家跑了,南山鎮的孩子就沒有未來了。”白太太閉上眼睛,又睜開時,眼裡滿是笑。“我是校長,是國民政府任命的校長,我得留下來,教南山鎮孩子讀書,讓他們記住自己是中國人。”孔校長語氣裡有了遺憾,“隻是,我沒有想到,小鬼子會這麼沒有人性。我死了,以身殉職,沒什麼惋惜的,隻是連累了你和孩子們。好在,你半路上讓三兒離開了,給孔家留了顆苗。謝謝……”白太太用她最後的力氣,再次送給孔校長一絲微笑。那抹微笑,永遠凝固在她蒼白的臉上,定格在那頁慘烈的歷史中。孔校長伸出手,一點一點挪過去,想摸白太太的臉,但夠不著。手臂縮回來時,順手抓起手邊的禮帽,一點一點挪回來,將禮帽戴到了頭上。太郎走到孔校長旁邊,舉起了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