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胖胖的士兵用日本話喊:“太郎,威武!”太郎拔出三八大蓋,對胖士兵說:“下次,我們還要再比賽,看誰殺的人多。山本,我還要勝了你。”山本喊:“我會戰勝你的!”另一個日本兵豎起大拇指:“太郎,這一次,你殺死的支那人比山本多,但是,你還比不上你在南京的哥哥。”眾日本兵一陣嘻笑。太郎笑了笑,目光移向地麵。看到冷夫人腹部還在動,太郎走過去,舉起刺刀。那些被逼著過來看熱鬧的人,有的捂著自己的眼,有的捂住孩子的眼,有的看向天,有的攥緊拳,有的跺著腳,有的發出尖叫,聲音那麼淒厲,像地獄的門被打開,一片哭嚎。 冷夫人的腹部陣陣顫動,是因為那個未見天日的胎兒,將蜷著的身子收緊了,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母親慢慢變冷的子宮重新產生熱量,給她溫暖,助她呼吸,推她到人世,讓她十六年後由女孩變為女人,成為母親的。然而,她所有的努力,換來的卻是更瘋狂的打擊。 太郎想拔出刺刀,但刺刀深深陷入冷夫人身下的血土裡,連續兩次都沒能拔出來。山本指著太郎嘲笑:“沒勁了吧。”太郎咧嘴笑了笑,雙手攥住刀把,猛一用力,拔出刺刀時,後退了兩步,跌倒在地。三八大蓋掉到地上。太郎雙手抬起時,手上滿是血,有血水,有血塊,有的粘在指縫裡,有的掛在指尖上,有的一滴一滴往下滴。眾日本兵哈哈大笑。太郎看了看自己的血手,把兩根食指塞進嘴裡,吸了兩下,抽出來時,嘴角兩側帶出兩條血道道,瘮人,又怕人。我正心驚膽戰時,太郎已經爬起身,舉著三八大蓋跳著,叫著,比地獄裡的情景更恐怖,嚇得孩子們尖著嗓子哭叫。 “這一次,你也不一定比我殺的人多。”山本突然喊出來的這句話,明顯地刺激到了太郎,他氣咻咻抓起刺刀,朝人群擲過去。那個青年絕望地後退兩步,眼睜睜看著刺刀紮進自己的肚子裡,卻躲不過去。倒黴的青年為看熱鬧站得太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我全身打顫,四爪亂抖,但還是使出最後一絲力氣,將滿是血腥的空氣推走。我的心早已支離破碎,唯一可安慰的是,孔校長一家沒有發出一聲哀嚎,每一個人,都像勇士一樣,沒有丟掉一絲一毫的尊嚴。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理解了閻王的冷酷。閻王必須冷酷!罪惡必須懲罰! 整整一天,我的情緒都無法平靜下來,爪子不時顫抖,心臟經常痙攣,讓我疑心自己隨時可能死去。最要命的是,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倔強地穿越八十年的時空,緊緊地纏繞著我,朝我鼻孔裡鉆,讓我不敢呼吸。有一陣子,我感覺自己到了死亡的邊緣,拚命掙紮,卻無能為力,就像那個蜷縮在子宮裡絕望續命的胎兒。正當我因為對這個世界的厭惡,決心死去的時候,孔校長對惡魔們說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我們一家早就饒恕了你們,你們悔過自新吧。” 饒恕,需要怎樣的胸襟和氣度啊!我的敬意油然而生,對生活的希望重新燃起。 孔老師到白科家,正給白如光講“大概”一詞為什麼不能去掉,並舉一反三說到“差不多”、“左右”時,花常艷倒了一杯水過來。孔老師這才意識到,因為朱老師的阻攔,自己的奪路而逃,忘了把水杯帶過來。孔老師下定了決心,即使嗓子裡冒出煙來,也不喝花常艷送過來的一口水。 我跑到小白身邊,是因為孔校長一家的遭遇,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太荒謬,意外太多,災難隨時可能降臨,要愛就趁早。 小白看出了我的異樣,問道:“出什麼事了?”我不敢告訴小白南山鎮歷史上那悲慘的一頁,故作輕鬆地說:“我忽然無師自通,領悟到了愛是生命的真諦。”“你不要騙我。”小白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的眼裡滿是悲傷。”“這不是悲傷,是憂鬱。”我聽出了自己語調裡的感傷,努力將其剔除,“我的憂鬱,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愛太少,恨太多,光明太少,陰暗太多,真情太少,絕情太多。”小白笑了笑,說道:“那你說說如何去愛吧。”“如何去愛,我還真說不上來。但是,我知道,”我用莊重的語調說,“愛的前提,就是把別的生命當成生命,就像孔老師那樣,一隻腳懸在我的頭頂那麼久,也不踩下來。”小白嘴角露出一絲笑:“你這是拍馬屁。至少,是恭維自己的主人,就像奴隸贊美奴隸主一樣,顯得特別滑稽。”“眼中有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心裡有光,腳下有情,這樣的人,值得恭維。”我笑了笑,淚花點點地說,“將老鼠的命當命的人,我願意為他歌功頌德,有拍馬屁的嫌疑,我也不退縮。要是能拍他一輩子的馬屁,實在是我的幸運和幸福呢。”“快快坦白,”小白笑著問道,“你被什麼刺激到了?”“你這個小家夥,也太小看我了。”我指著自己的鼻子,“一隻有思想的老鼠,哪裡需要受到刺激才產生靈感?” 將事實隱瞞,用誇張的語氣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是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將那七口人、八條命的遭遇說出來。那樣的慘劇不應該在人間發生的。但是,那樣的慘劇,也隻會在人間發生。億萬年的地球上,再也找不出第二種生物,能像人類那樣屠殺同類的。獅子,老虎,毒蛇,也許會鬥一個你死我活,但往往是為了爭奪什麼,而不是為了逞能取樂。當然,人類的心狠手辣,也許是他們成為高等動物的必備條件,隻是我這樣的低等動物不能理解罷了。不過,縱使人類有千萬種理由自相殘殺,小白這樣的女老鼠,都不應該知道這種事情的。她的眼睛應該永遠像出水的芙蓉一樣清純明媚,她的心裡應該永遠像三月的陽光一樣溫暖滋潤,至少,不與苦難相逢,不與罪惡相遇。害怕再呆下去會透露心聲,讓小白受到驚嚇,我逃也似的離開。轉身的剎那,我的兩隻小眼睛裡甩出了兩串感傷的淚珠。 讓我從悲傷深處走出來的,是朱老師手裡拎著的塑料袋。那個塑料袋裡,裝著粘鼠板。正是這塗滿膠液、滿臉陰森的家夥,奪走了爸媽哥姐的性命,讓我成了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