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復學(四)討工資(1 / 1)

朱老師回家時,臉色不大好看。孔老師急忙打聽,朱老師苦笑一下:“唉,今天的課差點沒上下去。”孔老師追問:“怎麼了?”“安然在課堂上把書撕了,就當著我的麵。”“這小子也太大膽了,連班主任也敢欺負。”孔老師捋起袖子,臉上卻笑著,“你不要再生氣了,我明天找他算賬。”“我不是生安然的氣。我是生自己的氣。唉,當初要是不報師範就好了:無需捧著學生,不要供著家長。”“就這一點事,你就消沉了?”也許覺得這話問得不合適,孔老師趕緊轉移了話題,“我上次備課被扣了1分,這次被扣4分都不生氣,你跟學生的事,就不要放心上了。”朱老師苦笑一下,問道:“你怎麼被扣了4分?”“李主任說我教案裡有4個字潦草了。”孔老師笑了一笑,“李主任要求我備課時,一筆一畫,都要寫規範,就連折,也要分開來寫。不光說了,他還給我做了示範,把‘鼎’字裡麵的折都分開來寫了一遍呢。我跟李主任據理力爭:《課程標準》都規定,中學生可以寫行楷,我們老師為什麼就得一筆一畫寫正楷?麵對我的詰問,李主任告訴我:《課程標準》在我們南山中學不管用,鄭校長的話才是標準!教務處執行鄭校長的指示,就是落實標準!”   朱老師板起麵孔,說道:“你就是逗我開心,也不能把我當弱智啊。”“你這樣說,就言重了。”孔老師笑了笑,又一次轉移了話題,“補發的工資真要被扣去一部分?”朱老師反問道:“長工資的消息十有八九是假的,扣工資假過一回嗎?”孔老師看著朱老師,皺著眉頭想了想,轉了身,快步走到電腦前。   《教師職業倦怠的成因及化解策略》就是這天夜裡寫出來的。寫這篇文章時,孔老師文思如泉湧,手指在鍵盤上閃轉騰挪。如此激情,我第一次在孔老師身上見到。寫完了,發給冷老師。第二天一早,收到回信,冷老師提了三條修改意見。   我正為孔老師也有才思如泉湧的時候而高興時,忽然看到人和鬼魂一窩蜂地跑過去。大白天的,鬼魂成群結隊跑出來,讓我很感意外。原來,街上出了車禍,陳老師死了。我既為陳老師惋惜,也為眾鬼魂難堪:看熱鬧的熱情,做了鬼,也沒有減弱一絲一毫呢。   陳老師剛退休,理應安度晚年,卻被拖拉機的一個軲轆要了性命。雖然看過孔校長一家人的熱血後,對血腥味特別敏感,我還是忍不住好奇,看過去。原來,我看熱鬧的熱情,並不比鬼魂差。   陳老師的屍體躺在拖拉機旁,鬼魂坐在旁邊哭訴:“孫老師,你為什麼叫我跟你一起去討工資?你可我把害慘了!”語氣裡有埋怨,有不甘,更有壓抑不住的悲傷。陳老師的痛苦,讓我想到了三哥那充滿喜悅的宣告:“我死了。”兩個鬼魂對死亡的不同態度,折射出來的其實是兩種不同的人生。   我把空氣往回撥,看到陳老師騎車往前走,喜滋滋的,全沒有死亡將至的不幸與恐懼。陳老師和孫老師商量好,十點鐘一起找鎮長討要工資。是的,就是那筆被拖欠了二十年的工資。陳老師的悲劇在於,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那筆錢已經變成了那點錢,純粹可有可無了,卻還要較真,以為自己的東西就該是自己的。因為眼裡隻有過去,缺乏對現實的關注,發現對開過來的拖拉機把自己夾在了中間時,未免有點驚慌,正想突圍,卻被一輛拖拉機撞倒在地,另一輛拖拉機的前輪已經過去,後輪正趕上突然之間送過來的腦袋……   遺體被弄走,血跡被沙子蓋住,在上帝、閻王、判官開始審查之前,陳老師還能發出聲音:“我真是混蛋透頂,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去要工資?我真是混蛋透頂,竟被那點錢給誘惑了!唉,要是被拖欠的工資永遠不去要,就好了。唉,要是我不見錢眼開,就好了。可是,我竟財迷心竅,聽了孫老師的話,要和他一起去要那點錢。我真他媽的混蛋,混蛋透頂……”   陳老師的泣訴裡,沒有對別人的批評,隻有對自己的埋怨。陳老師一輩子不敢罵人,因為職業不允許。現在,不受限製了,他罵的卻是自己。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他難堪,也更讓我傷感的了。聽到那陰魂不叫不喊,不怒不吼,隻是絮絮叨叨罵自己,檢討自己,我心裡痛,鼻中酸,眼裡全是淚。   陳老師的哭訴,還有對自己的責罵,時高時低,時斷時續,像冬夜裡的陰風,不怎麼淒厲,卻寒氣逼人。我不知道針對陳老師的三堂會審什麼時候開始,我隻知道,每個人死後,不管職位高低,性情賢愚,精神貴賤,都要接受全麵、細致的審查,最終決定那個靈魂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抑或在大地上遊蕩。可惜,活著的人,知道這個的並不多。或許大家都知道,但人世間的誘惑實在太多,酒迷腦,色迷眼,財迷膽,氣迷心,以致一次次鋌而走險。更有一些家夥,知道有地獄,但因為翻雲覆雨慣了,以為死後的審查也就是走個流程,可以玩弄手法、疏通關係、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做什麼事也就毫無底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孰不知,人生的最後審查全部放在臺麵上,而且,再巧舌如簧的嘴,因為被堵上,也起不到半點作用。   晚上,花常艷打電話過來,孔老師正在修改論文,完全有理由不過去。可是,孔老師沒有任何猶豫,把鍵盤一推,起身往外走,全不顧朱老師那抱怨的目光。   孔老師教白如光讀書的時候,花常艷拿著一本書,坐在旁邊讀。看到花常艷捧書在手,不時地看孔老師,沒有把一個字讀進心裡,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我朝小白示意。小白笑道:“把書拿在手裡已經不錯了,好多人連碰也不碰一下呢!”“你的意思是,那些不讀書的人,就像我們老鼠一樣生活?”“他們啊,”小白沒有順著批評的方向說下去,“算了,我不評論人,怕忍不住爆粗口。”   小白害怕爆粗口,白科卻在房間裡罵人。“你乾的好事!”白科將聲音壓低,怒火卻旺,“賤貨!”“現在罵我賤了,快活逍遙時,怎麼說的?”質問之後,小紅下了最後通牒,“五天之內辦不成,我就過去把事挑明了!”“你個小賤人,是不是要把我逼瘋?”“你才要瘋,我他媽早就瘋了!”小紅冷笑一聲,“哼,你這把鎖,鎖的難道隻是我的皮肉?”言外之意,是精神受到了傷害,至少,靈魂被鎖住了。“我明天給你打開。”白科央求道,“你不要鬧了好不好?”“你以為你是皇帝,想鎖就鎖,想開就開啊!”小紅再發新通牒,“給你兩天時間,到第三天,要是還沒辦成,我索性就撕破臉,拍張照片發到網上,再把你做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說出來。”